逃!
張輕玉不顧身後傳來的嘶啞喊聲,奪門而出。
他衝下樓梯、奔出大堂,撞入玻璃門外的廣闊世界裏。漆黑夜空下,人間燈火顯得異常璀璨,仿佛是妖怪虛構的幻象,誘使人陷入安全的錯覺中,從此迷失。巨大的耀眼LED燈招牌與電車纜綫割碎天空,紅綠燈尖銳的格特格特聲穿刺空氣,人流如龐大魚群,隨不同暗流游往不同的遠方。
跑。
少年如被獵豹追逐的羚羊般惶然地撒腿狂奔,在人海中左冲右突。心跳彭彭,嘈雜人聲與車子行駛聲混合成渾濁含糊的塵世喧嘩;百貨公司巨大的玻璃門打開又關上,沾染一絲香水味的冷氣趁著門打開的間隙溜出襲來,下一刻就散去,空氣溫度冷熱交替。張輕玉繞過挽著名牌手袋白領麗人、險些撞上拖著板車的搬運工人,慌慌張張地道歉之後又跑了一陣,才扶著馬路旁的燈柱,氣喘吁吁地停下脚步。
筋疲力竭。
夠遠了嗎?
站在陌生的街道上回望之時,他曾稱之為「家」的那棟熟悉的住宅大廈,已經被層層建築遮擋,不見蹤影。
張輕玉如沒有骨頭的軟體生物一樣,流滿汗的腰背無力地靠著灰色的燈柱,勉强站著喘息。全身的血液像沸騰了一樣,燒得心臟快炸裂,乏力的雙腿微微打顫。一架電單車掠過身旁的柏油路,引擎聲震耳欲聾,帶來的一陣熱風拂動他濕得黏成一撮撮的髮絲。
他仰起頭躲過撲面而來的塵埃,仰頭往上望。金橘燈光在黑色眼瞳裏柔柔暈開,有片刻視綫被灼出暈影來,世界的光影顔色模糊地混成一團。過了一陣,街燈後方夜色中高矮不一的高樓大廈的輪廓才緩緩浮現。混凝土與鋼筋構築而成的巨物拔地而起,將天空遮住大半,一行行方窗裏的萬家燈火照亮這座繁華城市。由於人間燈火過於璀璨,大廈縫隙之間的灰藍天空碎塊裏幾乎看不見星辰的蹤影,只有金星熠熠的光芒頑强地穿透光污染,映在他眼底。
一閃,一爍。
天上一顆星孤獨地閃爍,地上的他孑然一身,一人一星隔著天地的距離遙遙對視。
我自由了。他對星星說。
身上的層層枷鎖一夕之間突然卸下,化爲雲烟。張輕玉感覺全身輕鬆得欠缺真實感,甚至產生了如氫氣球飄離地面的虛浮感覺。
再也不用跪在地上拉開西裝褲的拉鏈然後將噁心的東西吞進嘴巴裏。
再也不會有人掐著我的脖子說如果你乖就愛你。
再也不必爲了乞求那一丁點骯髒的愛,像魚一樣躺在砧板上任人屠宰。
真的,自由了啊。
脫力的張輕玉依靠著燈柱,笑了。
馬路上車水馬龍,身側人來人往。偶爾有路過身邊的人向他投來好奇的目光:晚上穿著校服亂跑、臉上有巴掌印的學生的確令人側目。
不過沒關係。非親非故的,他們都不會管他,也沒有資格管他。
張輕玉對旁人好奇的目光視若無睹,只是仰頭認真凝望天空中唯一的星。星光像鑽石做的眼睛般眨了眨眼,閃爍一下,然後便在飄來的雲霧中黯然隱沒。
夜空唯一的星芒消失,城市一無所覺,依舊燈火璀璨。街道上仍然熱鬧,車來車去人來人往,街燈仍然灑落橘黃的光,惺忪地目送每一個行人匆匆的影子,燈柱之下無人駐足。少年不知何時已經離開,身影融入川流不息的人群裏。
行人匆匆。沒有人知道街燈附近的橙色垃圾桶裏有某個東西在垃圾桶底發光,照亮了陰暗的内部,且嗡嗡地震動著。如果有人探頭去看,會發現裏頭有一部屏幕發亮的手機,而這部被丟進垃圾桶的手機正有來電,來電的聯絡人名稱是「先生」。
嗡嗡嗡嗡。
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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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被圈養的家貓變成流浪野貓比想像中更辛苦。所謂的自由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一文不值:窮是真的會要命。
物質生活與從前相比自是雲泥之別。隨身攜帶的錢包裡現金不多,只能省著點用。張輕玉吃隔夜的便宜麵包,喝公園飲水機提供的清水,晚上就躺在網吧裏拼在一起的兩張大椅之間,聽著徹夜不息的鍵盤敲打聲和別人打遊戲的亢奮吵嚷聲勉強入眠。睡慣舒服床鋪的嬌貴身體自然萬分不慣,每次醒來的時候總感覺渾身不自在,不知道哪處肌肉或者關節扭到了。但畢竟年輕,咬咬牙,沒什麼不能忍的。
最讓他難受的是他那可笑的自尊。一開始他是在快餐店過夜,但被店裡員工敲桌子叫醒,面對對方冷漠的眼神和暗帶譏諷的「是否已用餐完畢」的詢問,他聽到的是「惹人嫌的髒東西還不快滾」,羞恥心像被淋了油一般燒得熾熱,脆弱的自尊讓他寧願掏一點點錢去網吧睡;在便利店裡吃當日的特價飯糰時也細嚼慢嚥故作斯文。
想必如果監護人知道了也會笑他:自尊又不值錢,何必惺惺作態?
他蜷縮在網吧的椅子上把玩著乾癟的錢包,打開又合上,打開又合上。反覆開合之後,錢包依舊單瘦,裡面的錢並沒有神奇地變多。因為沒有人願意聘請十六歲,既沒有力氣又沒有學歷,而且疑似逃家的未成年。
錢像沙漏裡的沙般,在他眼前一點一滴流逝。二百三十元,一百元三十,二十元,到花完最後一枚硬幣,就不得不透支尊嚴了。
如果會餓死,自然就什麼都願意做了,不是嗎?
去撿快餐店托盤上別人吃剩的東西,去行乞賣可憐,甚至是像野狗一樣在垃圾堆裏找食物。
焦躁在心底淤積成深不見底的沼澤,一旦有一隻腳踩進去就無法脫身。他扭了扭僵硬的頸,視線投向網吧右側的窗。網吧反映著室內亮光的落地窗外,夜色森森,凌厲的晚風搖晃著上方的老舊招牌,生鏽鐵鉸尖銳的吱嘎聲難聽得要命,好像隨時會不堪重負。
有個佝僂的老婦人蹣跚拖著板車在窗的另一側走過,停在垃圾桶旁,彎腰,伸手探入骯髒的裡頭搜索著紙皮。
紙皮一張,兩張,疊在板車上。綁在板車上裝零錢的月餅盒子發出叮叮咚咚的硬幣抖動聲。
他再次轉過頭看著手裡的錢包,再次拉開夾層,算算自己什麼時候會餓死。
紫色十元鈔票,一張,兩張,夾層裡頭還有一條拉鍊。原來還有暗層嗎?他竟然完全忘了。
拉開拉鍊,揚一揚錢包,一張單薄卡片滑出掉到他手心,在網吧冷白的燈光下閃著銀灰色的金屬光芒,觸感冰涼。
他愣愣凝視著手裡的卡片,卡片上的一長串數字十分陌生。
這是高辛給他的附屬卡。他忘了是哪天收到的,之後從來沒有用過,隨手收起來就將它拋諸腦後。平日監護人將他照顧得很好,他也沒什麼想買的東西——或者說,羞於再多花對方的錢去滿足任何額外的慾望。
那時他能勉強說服自己為了生存所需的衣食住行再加上為了求得光明將來的名校讀書機會出賣自己,但如果再去奢求其他物質慾望,感覺就骯髒十倍,好像和被包養賣笑的妓子沒有分別了。
其實一向都沒有分別。只是他自欺欺人,惺惺作態。如果他真的那麼有骨氣,最初就該推開先生然後跑出那個門口,現在也該乾脆俐落地折斷這張代表寄生關係的卡片。
但他沒有。他只是將卡片收回拉鍊暗層裡,然後將錢包揣進口袋,閉上乾澀的眼。
鍵盤喀噠喀噠的按鍵聲、LOL角色放絕招的音效、和玩家興奮地高喊「去死吧」的回音在網吧裏迴盪不絕。
徹夜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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