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15 真相

世上不存在真相。我所見，你所知，他所聞，全部都僅是一小塊拼圖。

掌握更多拼圖碎片的人不見得能掌握真相全貌，卻握著扭曲他人所見的真相的權柄。大人取走關鍵碎片，將剩餘的拼圖碎塊呈上桌面，欣賞小孩努力地比較碎片形狀、顔色與不規則邊緣的笨拙樣子。

多麽可愛。

藏書架頂端，玻璃精油擴香儀安靜地噴出裊裊烟霧。白霧在橄欖綠的書房墻壁之間游走，漸次消散。淡淡的薰衣草香味隨之在空氣中擴散。

披著一件黑色外套的高辛坐在皮革大班椅上，手肘放在桌面，手掌托腮，好整以暇地觀察坐在他左邊的張輕玉的表情變化，唇角含笑。

藍光籠罩少年的臉。他坐在書桌前眉頭微蹙，雙手擱在鍵盤上，神情專注地盯著熒幕。

電腦上的影片播放完畢，沙沙的雜音聲音靜止。

張輕玉等了兩秒，確認影片已經完結，轉頭看著高辛問道：「......沒有了？就這樣？」

「就這樣。」高辛確認。「沒有了。」

張輕玉默然。

警方以肇事司機錢正傑危險駕駛結案，但高辛給他看的額外證據暗示他的猜想是正確的——幕後有人策劃這次事故。警察看了銀行戶口紀錄，結論是錢正傑沒有收到任何不明來歷的錢財；高辛查到錢正傑有腎病的私生子最近進行了腎臟移植手術，雖然醫院紀錄毫無破綻，但他的結論是有人以合適腎臟為誘，使錢正傑爲了救兒子一命甘願成爲殺人的刀。

便利店的監控顯示一個戴鴨舌帽和口罩的男人購買了一瓶檸檬紅茶，但看不清長相。離開便利店後，他就消失在監控死角的小巷中，始終身份不明。

「到底是誰做的？」張輕玉抿唇，向監護人求一個明確答案。

「你看到的證據就是我查到的所有東西。」高辛說。「如果你沒有結論，我亦如是。」

監護人承認自己無能爲力，眉眼間卻浮著寬容笑意，像看著小孩被棘手數學題難倒，任由他如何央求都不肯直接給予答案的家長。

張輕玉很討厭他這種胸有成竹的樣子，於是繼續盯著螢幕，不再求助。

「輕輕，你想想，這件事最明顯的目的是什麽？」看他如斯苦惱，高辛很有耐心地誘導。

只要回想一下，事故之後他的反應是什麽就知道。

「......離間我和先生。」張輕玉納悶地答。「這有什麽意義？」

但他和高辛之間的關係應該不會妨礙到誰吧......

「輕輕也太看輕自己。」高辛將左手伸過去，覆上張輕玉的右手，輕輕扣住，徐徐道：「上一次去宴會，你走開不過兩分鐘，就有三四個漂亮男孩子過來找我搭訕，還有一個試圖將酒潑到我身上。」

聽起來像風流浪子的炫耀，口吻卻這樣正經。

張輕玉眉心一跳，詫異地看著他。

「別人塞過來的人可沒有輕輕那樣乖，」高辛將他的右手拉過去，輕吻手背一下，「他們貪心得多。我向來不喜歡那些身上太多利益瓜葛的玩意兒，整天挖空心思鼓動我去幫襯一下誰。」

一陣寒意沿著脊骨上攀，一寸寸凍結血液，碎冰在血管裡緩慢流動。

這樣骯髒的位置在別人眼中竟是稀罕寶物，不惜踐踏無辜人命來奪取。

多麼荒謬。

張輕玉垂著眼看被高辛握住的手，嗓音乾啞：「直接除掉我不是更快。何必......如此迂迴。」

「他們試過對上一個人動手。」高辛淡然道：「我讓他們見血之後，他們就知道我屋子裡的人動不得了。」

張輕玉猝然安靜。

這是他第一次聽高辛主動提起「上一個」——不知是風度還是溫柔，他從不主動說起前人，彷彿眼前心中只有今日此時此刻，張輕玉是獨一無二。

現在他被提醒：高辛也曾牽過其他男孩子的手帶他們回家，像現在一樣溫存疼愛，他只是其中之一。

並無特別。

彷彿長夜酣睡到盡頭，天光照射眼皮，恍然夢醒。

張輕玉緩緩眨眼，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凝望他身側的監護人。

輕盈白霧在高辛身後繚繞。穿著漆黑大衣的男人在黑色大班椅上調整坐姿，放鬆背脊往後靠著椅背。戴病之軀的皮肉異常蒼白，高䠷骨架與寬厚肩膀卻穩重如山，令人不覺羸弱。

這個人即使一身病骨也永遠淡定自若，彷彿天生手握權柄，生老病死也無法折損他絲毫力量。

妖異得像心臟枯萎肉體卻永生不死的吸血鬼。

「所以，先生真的不知道是誰殺了江嘉蕙嗎？」張輕玉輕聲問。

「懷疑的對象倒是不少，但這次他們將證據處理得很乾淨。」高辛直視他，說：「我不能肯定。」

大人的表情鄭重，看不出一絲不誠。

但張輕玉不敢相信，不能相信。

對高辛手眼通天的既定印象讓他偏執地認為這個人無所不能。更重要的是，這個人能夠一眼看穿他，卻擅長欺瞞與愚弄。

彷彿蒙住眼扭動魔術方塊，他僅能依賴高辛施捨的提示猜測顔色的排列。撥弄方塊之後，色塊到底是變得更加規整？還是仍然七零八落？

張輕玉永遠無法知道。

因爲他弱小無能，江嘉蕙或許永遠死得不明不白。

薰衣草寧神靜心的氣味在室內瀰漫，張輕玉卻隱隱頭痛。他握緊拳頭，心底晦暗思緒若水底暗流，無聲翻湧。

少年已經竭力維持平靜表情，但高辛似乎還是看出他心懷不平。

監護人沒有執意要説服他，也沒有要他看開一點。他挺直背脊，然後俯前靠近張輕玉，一張臉凑近到很曖昧的距離，冰涼呼吸輕輕拂過少年的皮膚。他的姿勢極具壓迫感，眉梢眼角卻帶著輕鬆笑意。

「輕輕，我為這件事勞心勞力，是不是該收到一點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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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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