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43 畜生

張輕玉衝進廁所，彎著腰，雙手扶著馬桶邊緣嘔吐。

强烈的噁心感使胃不斷收縮。酸腐泥水湧上喉嚨，衝出唇齒之間，沉入水中，化開。

噁心。好噁心、非常噁心。但他不知道爲什麽他覺得這麽噁心。或許是沾著污穢液體粘膩的下體，或許是身上腥羶的味道，又或許是像魚一樣被破肚開膛卻向剖開他的人乞求愛的自己。

嘔吐。

「怎麽了？中午吃錯東西了嗎？」

一隻手伴隨著關切的問候從身後探過來。指尖觸碰肩頭皮膚的瞬間，喚起了身體被凌辱侵犯的可怕感覺。被碰到的皮膚有電花爆開，寒毛倒竪。

「啪！」

他用力拍開那隻手，下意識後退，背脊貼住冰涼的瓷磚墻，驚惶異常地全身顫抖，仿佛被狼群逼到角落的獵物，懷著恐懼注視自己的捕獵者。

厠所另一端與浴缸等長的長方磨砂玻璃窗透入一大片外頭街燈的金色柔光。金光如水般洗過高辛微怔的臉，將他身上的淺色襯衣染成白金，沿著修長的西褲暈開，描出他衣冠楚楚的輪廓。他臂彎裏挽著黑色風衣，五官深邃，眉眼間沉凝著無法解讀的情緒。

即使張輕玉無法自控地發抖，卻也不得不承認：先生是很好看的。

如果他手裏握著玻璃高脚杯晃動紅酒，足足便是宴會廳裏人人目光所向的端莊紳士。

張輕玉看著衣冠楚楚的大人，突然覺得赤身裸體渾身污穢的自己像條下賤骯髒的畜生。

噁心感猛然襲來，他再次按住馬桶邊，彎腰朝著黑漆漆的洞口嘔吐。胃袋擠壓著，逼迫他將靈魂裏污穢混濁的部分吐出來、吐出來，直至靈魂只剩下一個黑色的洞。冷汗在後頸冒出，凝結成汗滴慢慢往下流，一路滑落後背的肩胛骨，沿著腰綫彎曲的弧度流淌。夜晚的涼意順著被汗水濡濕的皮膚入侵骨髓，透心地冷。

虛脫。

胃酸灼得喉嚨燒痛。張輕玉狼狽地咳嗽，咳了十幾下之後終於平息。腿脚虛軟無力，他用雙手攀著厠所水箱，慢慢站直。

高辛沒有攙扶他，也沒有説話，只是等到少年站穩的時候動了動手臂。在他有所動作時，張輕玉驀然緊張起來，僵硬地站在原地。

高辛利落地抖開挽在臂彎的衣服，凑近半步。張輕玉像裝死的小動物一樣不敢動彈，看著大人舉起手臂，將風衣繞到他身後，在手沒有觸碰到他的情況下將衣服披在他肩頭。

尚帶餘溫的風衣覆蓋皮膚，卻消除不了身體裡彷彿附著骨髓的寒意。身體陣陣發冷，不由自主地顫抖。

「還想吐嗎？」高辛溫柔地說：「我去拿水給你喝。」

冷汗浸濕了頭髮，漆黑的髮絲一綹綹地黏住額頭與臉頰。少年默默搖頭，將馬桶蓋子蓋上，按下沖水的按鈕。嘩啦啦的水聲在昏暗的廁所裏響起。他混濁的靈魂融入污水，沿著管道流入下水道，消失不見。

張輕玉站在馬桶前，垂下眼睛。寬大的黑色風衣罩住他的背脊，前襟覆蓋胸膛，下擺垂至大腿。雖然衣服遮住了大半肌膚，但小腿上斑斑的瘀青還是觸目驚心。

「先生可以出去嗎？」他攏緊衣襟，低聲說：「我想洗澡。」

於是高辛出了浴室，關上門。他聽著門鎖上的聲音，摸上門口的開燈按鈕。

啪。

高辛替他開了燈，但門縫處有道防水的小檻，一絲光都沒有漏出來。

裡頭傳出花灑灑水的聲響。

刷啦。

高辛駐足片刻，轉身，去廚房煮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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鍋子裡的飯粒均勻地沾了蛋液，顆顆金黃，洋蔥與雞肉絲的香味在廚房裏瀰漫。油煙使高辛咳嗽兩下。他用鍋鏟將蛋炒飯俐落地送到瓷碟上，剛抓起洗好的菜心準備炒個小菜時，突然覺得張輕玉好像洗澡洗得有點久。

高辛關掉電磁爐，脫下橄欖色圍裙，離開廚房，去浴室門前側耳傾聽。

水聲嘩啦，仍未停歇。

大人注視緊閉的門，想起洗手盤旁邊的玻璃架上放著剃鬚刀，儲物櫃裡收著後備刀片。浴缸溢滿染紅的水的畫面驟然在腦海浮現，於是他毫不猶豫地敲門。

裏面的人應了一聲。

「輕輕，開門。」高辛說。

過了兩秒，水聲靜止。裏頭的人踩著帶水音的步子踏出浴缸，應是匆匆擦乾了身體套上衣服就開門了。

門扉打開，放出一陣溫暖潮濕的水汽。張輕玉穿著一件灰色的長袖上衣和深藍睡褲。選長袖衣服與長褲大抵是為了遮住身上的痕跡。他洗濕的頭髮還沒來得及擦乾，髮梢滴著水，脖子上圍著毛巾。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洗了熱水澡的關係，臉頰泛紅，看人的眼神也帶點潮意。他仰起頭不安地看著監護人，低啞地叫了聲：「先生。」

當高辛想握住他的左手時，他下意識縮手，害怕地別過發白的臉。

「乖，別怕，我只是看看。」高辛溫聲哄，一邊抓住了他的左手腕，捲起他的衣袖查看。手腕上只有幾道舊劃痕與已經消大半的齒痕，沒有新的傷口；一直捲上去，便見到手臂上的淤青與小傷口，那都是自己幹的好事。

高辛心頭一凝，鬆開了他的手。張輕玉飛快將左手藏到背後。高辛看著他，說：「右手。」

張輕玉看他一眼，只好將右手也遞出去。

高辛將他的右手也細細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新劃的傷痕。

張輕玉終於明白監護人在做什麽。他説：「我沒有割手。」

高辛咳嗽一聲，放開他的右手：「那就好。過來。」大人稍稍張開手臂。

張輕玉低頭看著地面，捏住衣角猶豫好一陣才靠近半步。那雙手臂朝他伸過來，溫和地扣住他肩膀。身體貼進溫暖懷抱裏，先生高䠷的個子擋住了客廳的暖白燈光，浴室的冷白燈光從身後湧來，兩人之間交織深深淺淺的陰影。

張輕玉額頭抵住大人的肩，聞著他身上的蛋炒飯香味，閉上眼睛。

即使被溫柔對待，他仍然害怕，被抱住的時候緊張得身體僵硬。

今天的事情已經在他的骨子裏刻下恐懼恥辱的烙印。他或許餘生也無法忘記成爲畜生的噁心感覺，再也無法像從前一樣單純的將自己當成人與這個人擁抱。

但可笑的是，他仍然無比眷戀這個懷抱的溫度。

爲什麽這個人不能永遠這樣溫柔？張輕玉恍惚地想。如果他一直都這麽好，就好了。

有隻手在他頭頂揉散濕漉漉的頭髮。張輕玉睜開眼，高辛朝他微笑，輕輕推他進浴室：「不吹頭會着涼。」

張輕玉囁嚅：「但是飯會冷掉——」

「先吹頭。」

高辛怎麼也不答應讓他濕著頭髮吃飯，把他趕入浴室，親自幫他吹頭。吹風機強勁的風吹得少年的髮絲亂飛，大人很有耐性地用手指攏起一層層頭髮，確保髮根也被烘乾。

吹風機轟轟作響。張輕玉面向鏡子坐在小凳上，雙手按著大腿，瞇著眼昏昏欲睡。有手指溫柔地穿插髮間，不時按摩著頭皮，實在過分舒服。

不知道他有沒有幫小安吹過頭髮，困倦的張輕玉迷迷糊糊地想，吹的時候是不是比現在更溫柔細緻。

還可以比現在更溫柔嗎？

頭髮全部吹乾時，他就像隻迷糊的小貓般坐不直了，背脊倚著身後正幫他吹頭的監護人的胸膛，睡了過去。高辛覺得可愛，捏他的臉叫醒他。他像被嚇到似的猛然睜眼，挺直背脊以避免與監護人的肢體接觸，呆呆地坐著。

「好了，待會再睡。」高辛笑笑。「我去把炒飯熱一熱，多五分鐘把菜炒好就可以吃飯。你先去飯桌那邊坐。」

張輕玉去飯桌前坐著。石質飯桌上鋪了一層玻璃，他將雙手放在光滑冰涼的玻璃面上，像彈琴一樣彈動著手指。兩隻手腕都在隱隱作痛。左手是自己咬的傷，右手是被手銬弄傷。

不過最疼的是大腿內側用剃鬚刀片用力割出的四道新傷痕。

張輕玉笑了，哼著旋律，舞動疼痛的手，在玻璃上彈起琴來。手指按壓不存在的琴鍵，指甲敲打玻璃，發出錯落有致的噠噠聲。

未待他在玻璃上彈完一首歌，飯菜便上了桌。

飯菜很香，但張輕玉沒有什麼胃口。洗完熱水澡過了好一陣，額頭溫度不跌反升，身體忽冷忽熱，不由自主地打著寒顫。吃了兩口，他就擱下筷子，扶著額頭恍恍惚惚地坐著。

高辛從他紅透的臉與遲緩的反應察知他抱恙，拿溫度計量度過體溫後就拿退燒藥讓他吃，又催他去臥室的床上躺下。

「不舒服怎麼不跟我說？」高辛摸他的額頭，掖好被子。

與以往一樣溫柔體貼得令人心動。

發燒的少年臉頰酡紅，昏昏沉沉地躺在溫暖的被窩裏閉上眼，好一會沒有應聲。高辛以為張輕玉沒聽見，也沒有追問，只是打開儲物櫃找更厚的被子。在拉出被子的一角時，他聽見了張輕玉的答案。

「可是我說我好疼，說了好多好多遍，」張輕玉小聲說，「你都沒有理我啊。」

房間一片寂靜。

張輕玉轉過身背向監護人，蜷縮著側躺。

高辛沒有說話。張輕玉感覺到身上多蓋了張厚被，底下的薄被被小心地抽走，換被子時候身體沒有一刻受寒。之後，張輕玉感覺到監護人在床頭坐下，然後伸手摸自己滾燙的額頭，觸碰很溫柔。

張輕玉全身的血液在緩慢地沸騰，連帶著遍佈各處的瘀痛開始囂張地宣告自己的存在。手腕疼，腰背疼，小腿疼，肩膀疼。

大腿内側新割的傷痕最疼。

他將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製造的新鮮傷痕上，其他的疼痛好像都沒那麽劇烈了。以痛止痛，是不是也是飲鴆止渴的一種？

「輕輕。」監護人沙啞的嗓音響起，似乎說了些什麼，又好像只是在咳嗽。張輕玉昏昏沉沉中沒有聽清，也無法辨別落在臉頰上的到底是手指還是嘴唇。

反正張輕玉都不在乎了。

他墜入夢鄉的黑色海水中，軀殼在下沉，看著吐出的銀色氣泡悠悠上升，遠去。黑色的水時而滾燙，時而冰冷。

下沉，下沉。軀殼被燒焦，被冷凍，最終被在柔軟的海底著床。佈滿淤青與傷痕的醜陋肉體安靜地被泥沙分解，為魚蝦分食。

一串銀色氣泡慢悠悠地飄搖著上升、遠去，漸漸消失在漆黑無光的深海裏。

寂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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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裏關了燈、拉上了窗簾，只開了一盞昏黯的床頭小燈，橘黃的光綫柔和地照亮房間一角，其餘的空間陷入夜晚的黑暗中。床頭高瘦人影晃動，過去床頭取了毛巾替床上的少年擦汗，又拿耳溫槍量了體溫。

好一番忙碌，高辛才在床邊坐下，安靜地注視著睡著的少年。

裹在厚被裏的少年的臉頰染上溫暖色澤，看上去綫條柔和，猶如油畫裏天真無邪的精靈；靠得這樣近的時候，還能見到他臉上微小柔軟的絨毛。他似乎睡得不大安穩，眉頭稍蹙，偶爾抿緊唇角，像是在做不好的夢。高辛想撫平他的眉，手伸到他臉前時，熱得像沙漠風息的呼吸拂過掌心，燙得他手指一蜷，慢慢縮回了手。

輕輕做的惡夢大概與他有關。

心情煩悶的高辛在口袋裏掏出銀色打火機。指腹反覆摩挲機身的太陽紋樣，食指挑開蓋子，闔上，挑開蓋子，又闔上。最後他收起打火機，掏出手機，按下通訊軟件的綠色圖標，慢慢滑下去，指尖在某個聯絡人的欄目上猶豫片刻，終是點了下去。

這個聯絡人沒有標注名字，只有一串電話號碼，但他知道這是誰。

上一回的對話是在半個月前，終結於對方的一句晚安。再上一回是四個月前，再再上一回是半年前，永遠都是對方主動傳訊息過來，或是問候，或是説點瑣碎的事，自己總是回得不冷不熱，偶爾已讀不回。

高辛再次滑到聊天記錄底部，按下輸入欄，慢慢打了一句話。

最近還好嗎？

然後他發送了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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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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