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雨水沖洗不去窗外夜晚濃黑的顏色。刺破窗框的冷冽雷光亮徹酒店房間,如同鎂光燈將戲劇驚心動魄的一幕肆意留影,雷聲如觀眾惡意的起鬨。
折射雪亮雷光的水晶吊燈是瑰麗陪襯品,沾染點點暗色血跡的紫藤花繡花地毯是好戲上演的華美舞台,台上一雙情人在雨夜繾綣依偎,像是要立下超脫生死的諾言。
雷光電閃。高辛年輕的愛人渴望地仰望著他,面容蒼白如雪,沾血的浴袍鬆垮垮地披在他肩膀上,肌膚在雷光中白得如同瓷器,沿著身體曲線流淌的血像是未乾的艷麗釉漆。
「幫我,幫我。」張輕玉輕柔地呢喃著,靠進他懷裡,握著大人的手引領他使力壓下去,割開自己的頸。「你要幫我。」
少年頸側微微突出跳動的動脈異常顯眼。玻璃碎片的邊緣切入高辛掌心,尖銳的另一端在少年紅線交錯的頸上劃出新的血痕,傷痕滲出艷紅血珠。
「不行!」
手心的刺痛喚醒了高辛的理智。他收力回奪,搶走抵在少年頸間的鋒銳碎片,後退兩步,跌坐到沙發上。心跳急劇加速,呼吸時胸口像有千萬跟針鑽動般刺痛。高辛捂著胸口,嘶啞地喘息。
張輕玉露出困惑又哀戚的神色,一雙漆黑的眼睛盈滿水霧。忽明忽暗的光影裏,他的表情顯得異常單純,像委屈至極的小孩子。
「你為甚麼不幫我?」他的控訴帶了哭腔:「你不是愛我嗎?」
高辛有千言萬語反駁,卻苦於咳嗽此刻如連串石子般飛出喉嚨,一個字也講不出來。他害怕少年趁機來搶奪利物,不顧疼痛用力攥緊手中的碎片,癱倒在沙發上咳得嗓子刺痛。
「我已經滿足你了,你要的我已經全部給你了......為甚麼你不願意滿足我?這樣不公平,一點都不公平!不公平!」張輕玉歇斯底里地尖叫。
高辛無法呼吸。
胸口痛得像有長針貫穿了肺葉,心臟也連帶著刺痛起來。眼前浮起逐漸擴大的黑影,像死神的衣袍。
雨勢愈發大了。雨水狠辣地鞭撻阻擋雨水落地的障礙物,玻璃窗嗒嗒地響。雷卻枯竭了,只悶悶地響了最後一下便偃旗息鼓。
暴烈的雨聲讓高辛有遇溺的錯覺。他躺在沙發上艱難地抽氣,眼角餘光見一道身影如幽靈般緩慢地飄到身側。
高辛喉嚨發出含糊的音節,伸手去拽少年的手,卻只抓中他的衣襟,將虛披在他肩上的浴袍扯得一歪,露出了大半邊赤裸的肩頭。
張輕玉只是站在沙發旁,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幽幽地垂目凝望著他雙腿蹬動卻無力移動的醜態。
像看一隻翻了肚子的甲蟲掙扎。
這種冷漠又高高在上的姿態實在讓高辛無法忍受。他用盡力氣收攏手指抓緊手裏的布料。但即使單薄的浴袍被拉扯得從依附之處滑落,盈盈墜地,也無法引得那人靠近半分。
「輕、輕輕..... 」他勉力擠出一聲呼喚,然後便甚麼話都講不出來,像壞掉的抽風箱發出斷斷續續的難聽抽氣聲。
身側佇立的影子微微一動,卻是轉身,背對他邁步,赤裸的腳踏在繡花地毯上,一開始步伐不穩,後來是踉踉蹌蹌地跑了起來。
不要走不准走你怎麼可以怎麼敢離棄我!
然而高辛內心的尖喊無法喚得那人回頭一顧,少年頭也不回地奔走遠去,然後消失在走廊轉角。
比肉體苦痛更超然的巨大痛楚如電鑽一樣狠毒地鑽穿高辛的心臟與頭骨,疼痛在最柔軟的部分炸開,痛得全身痙攣,連手裏的浴袍都握不住,柔軟的布料在指間滑落。
雨夜黏稠濕潤的空氣包裹著他,像龐大怪物的胃袋。無形的胃液將他從皮至肉地溶解,巨大的痛苦使他怨毒至極,被腐蝕的心臟的洞口噴湧出漆黑的惡念,對張輕玉的咀咒一字字蹦到喉嚨。
去死。
和我一樣遭受你這種背叛然後去死。孤獨地去死。沒有人愛而去死。沒有人要你。千刀萬剮。永不超生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
死的陰霾如漁網一樣纏繞高辛全身,銳利的細線收緊,視線裏的光明一圈圈消失。神智墜入幽谷,再下墜一寸就是冰冷的虛無。
渾噩中,有冰涼的手指撫上他的臉頰,然後摸索著找到他的嘴唇,塞了兩粒苦澀的東西進口腔。奈何他因窒息吞不下,一下就嗆咳出藥物。
下一刻,有雙纖幼手臂勉力扶起他的肩膀,讓他的頭枕在墊高的東西上面,再有柔軟的嘴唇貼過來,將摻雜藥末的水渡入他口中。
清涼的水如同甘霖,順著喉嚨滑落胃袋,安撫衰敗的臟腑,平息最銳利的疼痛,讓他得以呼吸。
過了片刻,胸膛擴張,清新的空氣湧入肺裏。高辛大口大口呼吸。
他重回人間。
後腦枕著的是赤裸的大腿。在明亮的燈火下,高辛恍恍惚惚地仰躺在張輕玉的腿上,眼前黑影漸漸散去,只是疊影晃動,未能清楚視物。
有熱液滴到他臉上。高辛以為是張輕玉的眼淚,勉力抬起手去抹少年的臉,卻摸不到濕痕。在視力恢復到足以讓他看清眼前光景之前,張輕玉遮住了他的眼睛。
手掌虛虛捂住他的眼,抵在他臉上的指尖掌根俱是濕滑,血腥味湧入鼻腔。
掩住他的眼是掩耳盜鈴。
血從張輕玉的手腕上下滴,滑過高辛臉頰。高辛壓著的大腿的傷口湧出熱血,沾濕高辛後背的衣料。
像是應了他千刀萬剮的詛咒。
「說甚麼永遠愛我,永遠不離開我,」少年虛弱的話語像瀕臨消散的雲,輕輕地飄到高辛耳邊,「你不也還是會像我爸媽一樣,丟下我先死?」說罷,還笑了兩聲,很輕地道:
「你看,男人在床上說的話果然都是騙人的。」
高辛像醒著墜入那些深水的噩夢,滾燙的海水從虛空湧出來,淹沒他的眼耳口鼻。遇溺的感覺讓他深深恐懼。他無力地抓住張輕玉的手腕,要移開他遮擋自己眼睛的手,卻一絲力氣都沒有,僅能握住那隻纖細的手腕。
讓我看看你,讓我看看你。他腫痛的喉嚨發不出精確的音節,只能發出斷斷續續的喘息。張輕玉卻懂了他的意思,溫柔地拒絕了:「很難看,別看。」
但不看也感覺到張輕玉溫熱的血在汨汨地滲出來,浸透高辛披在身上的單薄外衣,濡濕他的皮膚。彷彿是少年獻血為祭,從地獄裏召他伶仃的魂魄返回人間,慷慨地分出自己的壽命接續他到期的朽壞性命。
而高辛剛剛還在猜疑他,惡毒地詛咒他千刀萬剮,不得好死。
「你別害怕,我剛剛已經打電話求救了。」少年撫摸他的臉,通透地看穿高辛以為被拋下時的刻骨怨毒,平和地道:「我不能先拋棄你......我不可以丟下你自己一個人。不可以。」
張輕玉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與耳語相差無幾。
「一個人活著太恐怖了。」
高辛虛弱地喘息,無法開口回應,僅能握住少年冰涼的手,緩慢地張開手指,與他十指交纏。
上方吊燈璀璨的水晶折射的亮光落入高辛深邃的眼裏,像流星墜入湖,散成瀲灩的水光。每一道光芒都溫柔地碎開,包覆他千瘡百孔的心臟,填補深不見底的空洞。
高辛閉上眼,那顆流星就劃過眼角,墜落在地毯上,融入暗色的血跡裏。5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8Ffm3nW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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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誰都沒有再提起那個彼此都崩潰失控的夜晚。
離開醫院的那日,家門樓下公園裏的宮粉羊蹄開始開花,枝頭吐露淺粉的花苞。到滿樹的花朵盛開,窗口望去是一片粉色雲霧時,張輕玉身上的傷口都已經癒合了。
高辛堅持替結痂的傷口塗抹祛疤藥膏。這日張輕玉還未換掉校服,坐在餐桌前做數學功課,高辛又去拉他的袖子。
「都快好全了,不用啦。」張輕玉雖然這樣說,但右手還是乖乖放下筆。高辛挽起他的毛衣衣袖,細細地沿著蜿蜒的疤痕塗抹藥膏。油潤的膏體覆蓋皮膚,白皙小臂在燈光下閃爍著潤光,顯得上面縱橫的傷痕異常猙獰。
高辛沒有看太久,默默地拉下袖子,握住他另一隻手塗藥。張輕玉沒有浪費時間,再次握住筆,低頭看著題目。
西斜的日光攜著窗外花樹濃豔的粉色斜照過來,彷彿替少年上了淡妝,缺乏血色的臉像塗抹了淺淺的胭脂,濃密的眼睫泛著碎光,垂下眼睛思考的模樣十分平和安寧。
「最近怎麼都這麼早回到家?學校不是有補課嗎?」高辛弄好了左手,就半蹲在地上,捲起他的褲管,塗小腿上的痂。
張輕玉覺得腳有點癢,縮了縮腿,筆下的數學算式脫離橫線:「補課很浪費時間。你請的家教老師教得好,在家上補習課進度還更快。」
「之前不是有約朋友去玩嗎?」高辛低低咳了兩聲,見張輕玉還穿著白襪,就順手替他脫掉。「小芸和芷儀沒有找你?」
「小芸忙著和男朋友約會,至於芷儀麼,」張輕玉低頭在作業簿上寫著數學算式,雲淡風輕地道:「她和我鬧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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