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53 硝烟

快餐店裏的空氣中彌漫著炸薯條與炸鷄塊的美妙香味，勾得人胃裏的饞蟲上蹦下跳。

雖然外頭是陰天，但紅白對比色的裝潢及吊燈的光綫讓店内空間顯得敞亮。穿著紅色制服的員工正沒精打采地拽著地拖抹去地上的積水。積水被地拖吸收，只餘下薄薄的一層水澤。

穿著灰色連帽衫的年輕人坐在角落的餐桌前，雙手手肘撐在桌面上，十指交扣拱起托著下巴，看似百無聊賴，但綳緊的肩膀出賣了他的緊張。

他似笑非笑的眼睛既沒有去看楊叔叫他看顧的少年、也沒有看面前那杯粉紅色的草莓奶昔，而是牢牢盯著坐在自己對面的女人。

將捲髮染成栗色、穿著粉色雪紡衫的女人正值青春靚麗的年紀，只是化了淡妝也好看得緊。她右手矜持般藏於桌下，左手捏著飲管，慢條斯理地攪拌奶昔，見年輕人正盯著她便嫣然一笑，將奶昔推過去：「喝嗎?」

年輕人搖頭。

女人嘆氣：「弟弟怎麽這麽不識貨。」

「怎麽敢。」年輕人扯出一個假笑來：「我識貨得很。」

女人輕笑。年輕人感覺到桌下抵住自己膝蓋的冰冷槍口退開，背上冒出冷汗。

「這位漂亮姐姐，」年輕人臉上仍然維持著那個毫不真誠的笑容，「到底找我有何貴幹？」

「剛才已經說過了啊。」女人左手攏攏肩膀上的捲髮，漫不經心地道：「眼看手勿動。只准看，什麽都不可以做。」

只准看。

年輕人微側過頭，視綫越過重重餐桌與正在拖地的快餐店員工，投向坐在前面靠窗位置用餐的少年。

外頭雨雲漸枯、雨水稀疏，灰白的光從窗口潑到穿著皺巴巴的校服的少年身上，顯出黑白照片般單調的壓抑色調。他雙手握著裹著防油紙的漢堡包，緩慢地一口口咬下去，細細咀嚼，吃得並不算快，看來是餓得過了頭，反而感覺不到餓了。

他的大腿上擱著一個藍色的拉鏈袋，袋子顯出一種囫圇的形狀，像裝了一隻貓。

拖地的員工提起水桶走過，身影擋住了年輕人的視綫。他再次看著自己對面的女人，臉上的笑意散去。

「莫名其妙。」年輕人說。

女人挑眉，好奇地問：「哪一件事莫名其妙？」

年輕人哈了一聲，雙手按在桌面上：「全部。」

楊叔並沒有解説任何事情，只是讓他像保姆一樣遠遠跟著這個離家出走的孩子。一路看來這個小少爺的行爲都使他費解：爲何放著高家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過，偏偏要出來吃苦；明明有提款卡卻寧願挨餓都不肯用，偏偏爲了救一隻素不相識的流浪貓就取了一萬塊；貓死了，這孩子沒有哭，卻進了最近的一家快餐店吃東西。

奇也怪哉。

他不明白爲何楊叔要他去找方法偷偷塞錢給這個有一萬元現金的孩子，也不明白爲何高家那位先生會派人阻止自己這樣做。

「我不可以給那個小孩錢，」年輕人抓起雪白餐紙，抖開，又摺叠成工整的正方形，散漫地問：「但之前我阻止別人打劫他卻沒關係？」

女人啜著奶昔，答非所問地復述：「只准看，什麽都不可以做。」

她並沒有加重語氣，但桌子下對著他的槍口就是最佳的强調。

年輕人聳肩：「好吧。」

快餐店裏滋滋的油炸聲此起彼落，店裏客人的交談聲融合成嗡嗡的一片。

他們一同看著。

看著那個少年慢慢吃完了漢堡，開始一條條拈起薯條。吃了一陣之後似乎胃不舒服，安靜地伏下趴在桌面上，後頸與彎曲的背脊脊椎連接成一道孤峭弧綫，像是一座微小島嶼分明的天際綫。

炸得金黃帶褐的薯條漸漸冷卻。

店内人來人往。有一群穿著校服中學生成群霸占了後面的一整排座位，聚精會神地玩著手機游戲；戴著老花眼鏡的老人啜著咖啡，打開報紙細細閲讀；一對父子分享一份兒童餐，兒子高高興興地拆開兒童玩具的包裝，父親吃著粟米杯，露出溫和的笑。

薯條徹底冷透，萎縮，在燈光下泛著油膩的潤光。

少年終於起身，捧起托盤，將吃不下的薯條和其餘的垃圾丟進垃圾桶裏，托盤歸還到收集站，然後到櫃檯再次下單，這次是買脆辣雞腿漢堡餐的外賣。拿到外賣紙袋後，他從錢包隨便取出一曡的鈔票，用餐紙裹住，塞到袋子底部，然後帶著藍色拉鏈袋推開大門走出去。

淅瀝雨聲從門口漏進來。

「他去哪裏？」年輕人問。

女人抬手將耳畔碎髮繞到耳朵後面，施施然站起來：「跟上去不就知道了？」

於是他們並肩而行，尾隨著少年一路穿過大街小巷，經過拉下半邊鐵柵的店鋪、街角的自動櫃員機、張貼著各款麵包折扣優惠海報的便利店，然後看著少年停在一家網吧門前，推門而入。

為防被覺出不妥，年輕人和女人沒有跟進去網吧裏，只是站在對面街口的停車收費錶旁邊。女人一隻手搭在旁邊的一輛白色保時捷車身上，與年輕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説著話，旁人看來就像一對情侶在閑聊。

「原來是報恩去了。」年輕人透過網吧的落地玻璃，看著少年將快餐外賣袋遞給那個曾給他買粥的網吧紅髮職員。

「是個好孩子。」女人笑著説。「只是倔强了點兒。」

職員接過外賣，兩人在網吧裏頭説了幾句話，然後職員匆匆去裏頭的職員休息室取了一部手機，遞給少年。少年臉色一刹那變得極其怪異，抱緊了手裏的藍色拉鏈袋，然後又收斂了表情，將手機收進褲袋。

年輕人轉過頭看著女人，心裏莫名篤定覺得她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她隨手拍了拍保時捷的車身：「只是托別人將他丟進垃圾桶的手機還給他而已，物歸原主。」

年輕人摸摸下巴。

真是奇怪的行爲邏輯……不，或者說，有邏輯可言嗎？之前這個小孩吃不好睡不好的時候袖手旁觀，也不允許別人給他經濟援助，哪有家長能對小孩這樣狠心？但如果當真狠得下心的話，又爲何讓人跟著他，也沒有凍結他的附屬卡？

給他手機的時機也不大説得通：如果想要他聯絡家長的話，早一點還給他不是更合理？爲什麽要在他吃盡苦頭、最後不得不用那張卡提款之後才將手機還給他？倒像是要等到他掉到谷底、低頭屈服才恩賜他下台階……

雨水漸漸止息。陽光的亮光穿透單薄的雲霧，灑落人間濕漉漉的街道，水窪裏反射著粼粼亮光，映在女人微眯的眼裏。

年輕人別過眼。微暖陽光籠罩全身，卻有一股寒意攀上他的背脊。

此時有人進了網吧。那個紅髮的職員連忙迎上去，少年站在原地看了一陣，接著抱著藍色拉鏈袋離開了。

「走吧。」女人朝著少年離開的方向抬抬下巴。

他們繼續尾隨他踏上旅程。

他一路走，一邊像秋樹搖落枯葉一樣隨意地散去錢包裏的鈔票。遇上推著板車撿拾紙皮的老婦人，他去買了一瓶礦泉水，然後將水瓶和一曡鈔票塞進她手裏之後立即跑掉；進便利店買了很多糖果，又進藥房買了東西，出來的時候臂彎裏挽著有藥房標志的白色膠袋，看不清裏面是什麽。

女人微微蹙眉，撥了一通電話，不知向誰發問：「他在藥房買了什麽？」她一頓，「知道了。」終結通話之後，她向年輕人一笑，似乎要他寬心：「不妨事，是他平常吃的血清素。曉得吃藥照顧自己是好事。」

血清素是抗抑鬱藥物。

怪異的寒意再次縷縷爬升，纏繞年輕人的骨髓。之前的不聞不問比先前所以爲的更加殘忍——怎麽可以對一個已經有病的小孩這樣殘忍？

好像眼睜睜看著那個小孩懸吊懸崖邊緣，等著他的手指一根根無力地鬆開，直到他恐懼地求饒屈服才感到滿意，露出憐愛關心的模樣，垂下救贖的繩索。

世上有這樣殘忍的愛嗎？

額頭一疼。年輕人一驚，回過神來，見是女人伸手彈了他的額頭一下。

「弟弟回去吧。接下來的事情都與你無關。」女人懶洋洋地笑。「替我向楊叔問聲好，謝謝他這段時間的照拂，但之後請別再多管閑事了——那些畢竟是別人家的家事，對不對？」

她藏在袖子裏的槍口隱約冒了個頭，黑漆漆的洞口對準了年輕人。

「對，這些複雜的豪門恩怨情仇都和我沒關係。」年輕人將雙手塞進褲袋裏，笑笑，很乾脆地轉身離開。

熾熱日光浩蕩地淹沒街道，年輕人從這段與他無關的故事中拾步離場，心裏沒有半分任務終結的輕鬆坦蕩。

背後那支槍始終沒有對他開槍，但他好像看見那支槍已經對那個手無寸鐵的孩子射出了很多發不見血的子彈，子彈殼叮叮鈴鈴掉了滿地，冷酷的硝烟扭曲了光影顔色。

千瘡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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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藥房之後，張輕玉用四千多元將橘子火化了，錢包裏的鈔票終於有見底的趨勢。

那是頗爲奇特的體驗。按下按鈕之後，原本毛茸茸的貓兒變成散落在托盤上的、看不出原狀的碎骨，只顱骨大塊一些，之後經過處理的骨灰被裝進一個櫻桃木的盒子，交到了他手上。

「我們提供骨灰存放服務，如果想寵物回歸自然的話，也可以選擇撒土或者撒海服務——」

海。他捧著盒子，有片刻恍神。

這個字在他腦海裡激起一片絢麗的藍，無聲默讀一次，嘴裏仿佛含了清涼的浪花。海風與海水是最浪漫美麗的墳墓，在那裡灰飛煙滅也不錯。

「都不用了，就這樣吧。」他交出一曡鈔票，然後拒絕了火葬場員工找贖的鈔票：「不用找了。」

然後他將錢包裡最後的一疊鈔票塞到一輛的士的車窗裏，使原本擺手說不過海的的士司機立即改口答應，爽快地打開車門，載他去海邊。

這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麽？——張輕玉將徹底清空的錢包收進褲袋裏，滿心輕鬆，低身跨進車裏。

碰。

車門關上。紅色的車子發動，駛向陌生的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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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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