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29 疑問

「輕玉！」芷儀急忙從鞦韆上跳下來。

所幸他只是磕到膝蓋，牛仔褲也足夠厚實，沒見到血跡，看來頂多是瘀青了。

「喂，你沒事吧？」芷儀關切地問，想伸手扶起他。

張輕玉下意識打開芷儀的手，調整姿勢坐在地上，帽兜翻開，露出一頭稍亂的柔軟頭髮，表情慌亂無措得像第一次摔倒的小孩子。

「抱歉，我這樣直接問很糟糕。」被拒絕的芷儀收回手，沒有絲毫不快，放輕聲音道：「我不是想刺探你的傷口，但是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你需要幫助。」

張輕玉轉過頭迴避她的視線，僵硬地否認：「沒有。」

但他的反應已經說明一切。再聯繫上從前他看似孤僻的行徑，答案呼之欲出。

對碰觸反感、獨來獨往、警戒心強、情緒不穩。

芷儀抿唇，痛恨自己從前的愚蠢，煩躁得想砸拳頭。她竭力忍住，用最溫和的聲音說：「輕玉，我不是想逼你跟我說，可是自己一個人憋得太久，會出問題的。」

張輕玉不願再聽，雙手捂住耳朵，將頭埋在膝蓋之間，整個人縮成一團。

「閉嘴！」他啞聲嘶喊，然後聲音弱了下來，從激烈的牴觸轉變成卑微的道歉：「不要說了，對不起，對不起......」

芷儀被他的激烈反應嚇了一跳，有種闖了禍的不知所措，懊悔自己措辭沒有再委婉一些。她小心翼翼地走近兩步：「喂，別道歉。是我不對，你一點錯都沒有。」

張輕玉捂住自己的臉，轉過身背向她，渾身顫抖地呢喃：「別看著我，不要......看我......」

她的注視燒盡他身上的衣服，每一寸皮肉暴露在空氣裡。

像手指一勾輕巧地解開塑膠袋的活結，滿溢的垃圾崩解一地，惡臭的成分暴露在陽光下。

袒露骯髒的骨頭與肉塊。

他被自己噁心得想吐，不敢想像在她眼裡的自己有多不堪入目。

如果當場死去就好了。

「輕玉。」

這聲呼喚很近，也很溫柔。

「不是你的錯。」

張輕玉聽到這句話，愣愣地抬頭看著芷儀在他身側蹲下，與他視線齊平。她深深吸入一口氣，鋒銳眉梢沉凝溫柔：「你所經歷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這個句話和處境太過熟悉。張輕玉恍惚了一瞬，回憶與眼前畫面重疊。那日天台上，藍得透明的天空下，下方操場響起球隊的哨聲，江嘉蕙蹲在他身旁，溫柔地告訴他：不是你的錯。

張輕玉怔怔地看著她，似乎情緒沒有那麼緊繃了。

「我不該這樣提起這件事......但我覺得如果現在不說，你就永遠都假裝自己沒事。」芷儀放輕聲音，越說越難過。

他對所有擦肩而過的人疏遠又冷淡，獨來獨往。同學們稱之為聰明人的傲慢，但從來不知道他獨行的腳步間滴落看不見的血跡。啪搭，啪搭，血液在地面濺開。他完美地偽裝著若無其事邁開腳步。

其他人為之側目，嘲笑、議論他的孤僻，卻從未猜到，這一切背後隱藏的可怕真相，竟還肆意評說他的一舉一動。憑什麼？

她也是無知地施暴的其中一人。她有給過他好臉色看嗎？有好好跟他說過話嗎？

若非她拆開了嘉蕙的信......

「輕玉，我......」

在她說完之前，一道男人的身影從後方的樹影之間出現，直直向兩人走來。

芷儀皺眉，站起來，攔在仍蹲在地上的張輕玉身前，滿臉警惕。那個穿著灰色外套的男人站在兩步開外，看都沒看她，只是直視著張輕玉，眼神複雜，問道：「小張先生，你還好嗎？現在要回家嗎？」

張輕玉遲緩地抬頭，辨認出他是誰，低聲叫：「楊叔。」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看上去像要摔倒。芷儀和那個被稱為楊叔的人同時伸手要攙扶他，他卻誰的手都沒拉，逕自扯著鞦韆的鐵鏈站穩。

「先生叫你偷偷跟著我出門？」張輕玉惘然地問。

楊叔點頭，仔細地看他兩眼，似乎在觀察他的狀況如何。

芷儀狐疑地盯著楊叔看，見張輕玉認識他，反而更有敵意地狠狠瞪著他。

是不是這個人......？

「楊叔，」張輕玉緩緩將帽兜扯過頭，遮住一頭黑髮，「我和我的同學再說一會話，我就回去了。」

楊叔應了聲，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他。

「我沒事。」張輕玉朝他露出虛弱的笑，「說完了我就和你一起走，放心吧。」

楊叔終於邁開腳步，背影消失在層疊翠綠樹影之中。

「楊叔是我家司機。」張輕玉向一臉懷疑的芷儀解釋，然後再次坐到鞦韆上，腳尖擱在地面上，雙手攏在大腿上，定定地看著自己的手指。上半張臉籠在帽兜的陰影中，眼睛一片陰翳。他看上去平靜了些，身體卻依然在微微發抖。

不能再逼他去說到底是誰欺負他了。芷儀知道分寸，他已經很難受，不能逼迫太過。

「小、小芸也知道了嗎？」張輕玉竭力壓抑聲音裡的顫抖，尾音卻震顫著洩露不安與焦慮。

「沒有。我沒有和任何人說。」芷儀堅定地說。「輕玉，除非你同意，否則我發誓絕對、絕對不會和任何人說，否則天打雷劈。」

張輕玉揉了揉臉，然後用雙手捂住臉，無力地彎下腰，手肘杵在大腿上，良久不言。

「嘿，輕玉。」芷儀走到他正前方，叫了他一聲。

張輕玉抬頭看她，眼神空茫。

芷儀說：「我想向你正式道歉。」

張輕玉怔住。

芷儀背後的天空一片橙紅，像熱情果水蜜桃賓治，粉紅的光映在她紅條紋的白色運動外套上，光影夢幻得像魔幻電影裏的畫面。她將插在口袋裡的手拿出來，眼睛直直注視著他，裡面蘊藏琥珀般的光芒。

「我真的很抱歉。」她說。「和你經歷的任何事情無關。我不該因為自己的偏見就對你那樣不善，對你口出惡言。

嘉蕙說得對。她喜歡你，是她自己的事情；我們沒有任何權利去要求你回應她的期望，或我們的期望。我們太過傲慢、太自我中心，從來沒有考慮過你的感受。」

她說：「我真的，非常抱歉。」

張輕玉呆呆地看著這個高䠷的女生彎腰深深鞠躬，馬尾甩出優美的弧度。

「輕玉，回來和我們一起上學好嗎？我和小芸都想好好認識你，和你做朋友。」她將白色信封遞過來。

黃昏的風從世界的盡頭湧來，吹散了天空裡流離的雲。粉色暖光穿透稀薄雲層，穿透頭頂的層層枝葉，碎碎地灑到他身上。

秘密被揭破，塵封的潘朵拉的盒子再次打開。絕望與醜惡早前從盒子逃逸污染他的世界，這次流散四溢的是溫暖的希望之光。

「謝謝。」他接過信封，輕輕說。「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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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芷儀和小芸道別後，他跟著楊叔走回家。雙腳自動邁開腳步走在人行道上，疲乏的腦袋裏像灌滿雲霧，什麼都想不清楚。繞過一個街口，往上坡走，便看見熟悉的住宅建築。

高聳的黑灰色住宅將天空切割成碎塊，夕陽在大廈的間隙透出一絲酒紅的光輝。

楊叔走在他半步之前，偶爾側頭確認他還在跟隨。在到達大堂之前，楊叔叫了他一聲：「小張。」去掉先生兩個字，少了兩分主從的客氣，多了一點長輩的親切。

張輕玉有點不習慣這個稱呼，慢了半拍才有反應，歪著頭，黑白分明的眼睛聚焦在司機身上，帶兩分困惑。

「可以選擇走的話，就離開吧。」楊叔說。

張輕玉愣愣地聽著，沒有答話。

玻璃門打開。

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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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還沒到家。

張輕玉在房間拆開了嘉蕙的信，讀到一半累得睜不開眼睛。他癱到床上躺下，但過度疲累反而睡不著，精神萎靡地在醒與眠之間的泥沼蠕動。

他抱著被子，蜷縮在床的最裏側，背脊貼著堅硬的牆壁。五花八門的雜亂念頭在腦海裡飛快穿梭，最後定格在今日芷儀問他的話。

好混亂。好奇怪。

他困惑地想：我真的能算是被性侵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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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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