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93 畏光

周遭的人紛紛側目，目光如聚光燈般投向身穿黑色西服的少年。張輕玉不知所措地後退半步，笨拙地抱住花束。

下一刻，熱烈的掌聲在大堂中響起，人們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喝彩聲一浪接一浪。

聲浪大得使高辛耳朵嗡鳴。右手不禁鬆開花束，舉起來按住一邊耳朵。好大聲。僅是受到波及已經頭昏腦脹，輕輕一定更加無所適從。

我要......過去陪他才行。

視線裏有太多雙手掌在晃動。高辛定了定神，眼睛才成功聚焦在那個黑色的身影上。他本欲抬步靠近，但圍繞張輕玉的人群擠得水洩不通。

高辛只能隔空眺望。

張輕玉並不如他想像中慌亂。儘管耳朵紅得像懷裏的玫瑰花，他卻是毫無畏縮，大方地欠身致意。

「謝謝。」

大堂滿室的光與熱全都凝聚在張輕玉身上，每一根髮絲都在閃閃發亮，笑容明亮得令人無法直視。

是呢，高辛恍然。剛剛演奏廳裏的掌聲肯定比現在更加熱烈，歡呼更加驚天動地，現在他怎麼可能會畏怯呢。

喝采、讚美、掌聲交織成一條無法跨越的壯闊河流。他的輕輕在那遙遠的對岸，身姿挺拔得像羽翼豐滿的黑色天鵝，懷裏的玫瑰花再嬌豔也無法與少年的風采媲美。

高辛陷入茫然。

這個人，和那個在被子裏縮成一團失聲痛哭的脆弱孩子，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掌聲漸漸消退，人群流散。高辛沒有走向張輕玉，而是藏身於旁邊一根樑柱的陰影裏，默默看著那些女孩子們圍住張輕玉吱吱喳喳。

她們連珠炮發地說著溢美之詞：「超厲害呀！」、「帥呆了！」、「是不是每天練琴十個小時！」

張輕玉完全招架不住她們如火的熱情，全無適才落落大方的樣子，唯唯諾諾，害羞地舉起花束遮住臉。看他恨不得將臉埋進花束裏的樣子，女孩子們才咯咯笑著放過他。

「輕玉會來今晚的慶功宴的吧？牛肉涮涮鍋超好吃的！」

「怎麼能不來，你可是主角呢。除了合唱部，樂團那邊的人也會參加喔！」

「老師們負責付賬，當然要把他們吃到破產為止——」

在幾雙閃耀著期待的眼睛的注視下，張輕玉靦腆地笑，似乎準備答應，但下一刻記起些甚麼似的，笑容一滯。

「抱歉，我不能去。」他說。「你們玩得開心一點。」

失望的呼聲此起彼落。女孩子們展開七嘴八舌地詢問原因、展開遊說，鬧得張輕玉左支右絀。

那個獻花的短髮女孩焦急地拉住他的衣袖：「可、可是芷儀也會去！你別看她最近總是對你臭臉，她可是刀子嘴豆腐心，這束花她也有份出錢的！」

芷儀。

高辛記得這個名字。

他殺了她的貓。

懷裡的花束包裝紙發出被壓迫的清脆聲響。高辛沒有看那些被壓得東歪西倒的萎靡花朵，而是緊盯著張輕玉。

少年愣住，嘴唇微張了張，又抿上，像有所動搖，又像無動於衷。他垂下眼睛，看著自己被拉住的袖子，手腕一掙，溫和地甩開了她的手指。

在嗡嗡的喧鬧雜聲中，高辛清楚地聽到他堅定的話語。

「替我謝謝她。但很抱歉，我不能去。」張輕玉緩緩道。「有人在等我回家。」

明明被堅定地選擇了，應該要欣喜、快樂、幸福才對，但一陣寒意像冰水一樣流過高辛胸口。

因為張輕玉恢復了他熟悉的那副模樣：雙眼的光完全熄滅，眉宇籠著懨懨的陰霾——是能夠和那個赤身裸體的、抱著被子顫抖哭泣的孩子聯繫在一起的臉。

這是他那會用刀子割開手腕的陰鬱愛人。

森森的寒意滲入肌理筋脈，朽壞的肺頓時收縮，將空氣全數驅逐。高辛用手肘撐著冷硬的樑柱，弓起腰，嘶啞地倒抽一口氣，艱難地抬起頭。

抱著玫瑰花束的張輕玉脫離了那圈女孩子，轉身走進人群。黑色身影在浮動的人群中時隱時現，如一尾在珊瑚礁岩間穿梭的魚，游向那扇通往昏暗夜晚的玻璃門。

高辛喘息著凝望他的背影，自大衣口袋撈出手機，顧不上啪沙一聲掉到地上的花束，撥出他的號碼。

走在人海中的少年腳步一頓，低頭，伸手從褲袋翻出手機，按一下螢幕，然後放到耳邊。

「喂。」張輕玉的聲音在電話裏響起：「剛剛結束了，我現在就回來。」

其實有很多話可以接。例如「還順利嗎」、「開不開心」、「累不累」，但字詞都碰撞在一起，高辛反倒甚麼都說不出口，沉默，只是咳嗽了好幾聲。

一時之間，電話裏只剩嗡嗡的雜音。張輕玉似乎覺得自己那邊太吵，舉起左手遮住手機收音的地方。

「怎麼了？你身體又不舒服嗎？」電話那頭的雜聲壓低，少年嗓音的溫柔關切更顯動人。「我馬上就趕回來。」

「不是。」高辛沉沉地否定。注意到自己話音嘶啞，他清了清喉嚨，才續道：「不用趕回來。」

說之前並沒有打好腹稿，但字詞在吐出口之前的那秒井然地排列成序。

「抱歉，我臨時有些急事要處理。你不用等我，自己去吃頓好的吧。」高辛恰到好處地一頓，「或者去和朋友吃也可以。」

輪到張輕玉沉默。他舉著電話，突然舉目四盼。高辛一凜，挪了半步，借著樑柱躲避張輕玉的目光。

「你在外面嗎？有點吵。」

少年的問句輕輕的，並沒有質問的力度。

否認反倒欲蓋彌彰。

「嗯。」

張輕玉又不說話了。高辛也不說話。電話裏沙沙的背景音像溪流聲般流動著，他們是在雜音中擱淺的兩艘船，船身咬住泥土，不進不退。

過了好一陣，張輕玉才問：「我真的可以和朋友出去吃飯嗎？」語氣比起高興，更像困惑。

如果真的是家人的話，這個時候該回答甚麼呢。

高辛捂住隱隱作痛的胸口，低聲道：「......不要玩到太晚，最晚十二點回來。我留燈給你。」

張輕玉輕快地應了聲「好」，很有耐性地等了一會，才掛斷了電話。

電話掛斷的忙音中，高辛看著大堂那端的張輕玉旋身，大步穿過人群，氣喘吁吁地追上那群女孩子。

她們轉過頭看著他，像一群快樂的企鵝般，興高采烈地蹦蹦跳，拉著他的袖子扯著他跑。少年被扯得一個趔趄，踉蹌幾步才跟上，變走為跑。

少年少女一同化為輕盈的飛鳥，成群結隊地掠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走道的轉角處時，清脆的笑聲仍然遙遙地傳過來，悠悠地纏繞在耳邊。

高辛乏力地倚靠著樑柱，閉上眼睛，將張輕玉轉身那一瞬的表情在腦海裏回帶重播。

像死灰復燃，死星回生，眉眼明亮的笑意迸發的光與熱刺痛高辛的眼。

和蝙蝠一樣吧。習慣了昏暗，雙眼便會畏光。

一陣虛寒汨汨地地流向四肢。心口陣陣的揪痛許是源於入了膏肓的病痛，又可能是因為無藥可救的罪疚。

真的該回去了。

高辛邁腳踏一步。腳下踩到些甚麼，窸窣作響。低頭望去，香檳色玫瑰被踩爛，柔嫩的花瓣上印了烏黑的鞋印；被踩碎的滿天星散落在地，像寂寥的煙灰。

他伸腳將萎靡的花束踢到樑柱的陰影中，轉身，背向花的屍首、光明、與喧鬧的人群，獨自走向大堂那扇巨大的玻璃門。

自動玻璃門滑開，濃黑的夜晚像氾濫的水一樣淹沒他高瘦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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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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