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46 拓印

被扼住脖子的感覺並不陌生。上次手腕被銬起來的時候張輕玉就體驗過幾次。

他以爲他都忘了。但其實濃黑的記憶只是被壓在不見光的深處，只要伸手到裏面像從魚肚子裏扯出腸子般惡狠狠地將它扯出來，就會全部不可遏制地湧現，如墨水一樣染污腦海。首先是氣管被壓迫而感到疼痛、然後窒息、眼前發黑、像隻被擒住的鶴一樣撲騰掙扎直到意識恍惚。下身像一塊被厨師捶打的死肉一樣被撞得筋骨盡斷。在以爲自己要死了的漆黑中，一浪浪詭異的快感侵襲腦髓。他聽到壓在身上的男人的喘息聲格外重，噴在臉頰上的呼息潮濕熾熱，幾乎以爲自己要在他的呼吸裏融化成泥漿。

喘氣、喘氣。

大概是因爲在我窒息的時候上我特別爽吧。

我的恐懼瀕死，使他興奮高潮。

張輕玉咳嗽著，眼裏泛起的淚光使視綫裏高辛的臉變得模糊不清。

身體很恐懼。一陣陣寒意從骨髓裏湧出，手脚不受控制地瑟瑟發抖，骨頭和肌肉仿佛被美杜莎可怕的眼眸凝視過一樣化爲石頭，僵硬得無法移動分毫，整個人只能如同被獅子咬住咽喉的鹿一樣被按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但靈魂好像從肉體剝離了一樣無知無覺，情緒像隔著一層磨砂玻璃浮過，不可觸及。

只是淡漠地注視著對面的人。

張輕玉眨眨眼，淚水就從眼角滑下去，視綫一片清明。

高辛一雙濃眉之間擠出深深的皺痕，眼睛中有刺目的焰光傾瀉而出，視綫仿佛能灼傷皮肉。這憤怒不是昔日那種高高在上、用克制和從容包裝過的使人恐懼的手段，而是崩潰的失態。

看到高辛激動得湧上一絲血色的臉，張輕玉甚至想笑，唇角微彎。

先生這次真的生氣了啊。

「之前不是哭著求我不要走？」

真是始料未及。

「現在又爲了無關緊要的旁人來頂撞我了？」

原來他也會恐懼的呀？

「我對你還不夠好嗎？爲什麽你總是要這樣不聽話？」

很難受。生理眼淚還在流出來。視綫一下模糊、一下清晰。張輕玉漫不經心地咳嗽著想：原來做一個從容不迫的大人，看對方如小孩一樣無法自控地失態發瘋，感覺這樣美妙啊。難怪先生那樣享受。

或許是他一邊流眼淚一邊發抖的樣子太過可憐，脖子上的手慢慢鬆開了。張輕玉癱在沙發上喘息，抽氣聲嘶啞。高辛站在前面低頭看著他，一寸寸收斂失控泄漏的情緒，又恢復成往日淡定從容的樣子，甚至彎腰伸手捧住他的臉，用手指擦拭他的眼淚，溫柔得好像剛剛掐住他脖子讓他呼吸困難的人是別的壞人似的。

「輕輕，我不想弄疼你的。」高辛輕聲說。「你乖一點，好不好？」

燈光照得監護人的臉頰瑩白如雪，深邃眼睛凝視著面前的少年時候似乎有兩分慈悲憐憫的意味；如同陰晴不定的神明，上一刻冷酷地降下嚴苛神罰，使風雪暴烈肆虐、土地寸草不生，下一秒看著暴風雪中飢寒交迫的瀕死信徒，卻又以寬容的面貌賜下奇跡，拯救他的一條賤命，然後等待他感激涕零地叩首謝恩。

張輕玉突然明悟了。

高辛根本就不想做人。他就是喜歡做螳螂，舉著鋒利鐮刀夾住對方頭顱，一邊嚼碎伴侶一邊交配繁衍的螳螂。

而自己一直在奢望一隻螳螂懂得像人一樣好好愛人。

真是可笑。

張輕玉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無力地靠著沙發，慢慢喘匀了氣，眼睫輕揚，用泛紅的眼睛仰視著高辛，眼神無悲無喜。

張輕玉動了動嘴唇，用嘶啞的嗓音說：「先生總是要我閉嘴的時候就要我乖。」

高辛本來和緩的神色再次變冷。

張輕玉知道高辛最厭惡的是被挑釁，也知道只要溫順聽話監護人就會被安撫，然後就會對自己溫柔呵護，輕憐密愛。

只要乖，一切都會好起來。

「輕輕，我的容忍是有限的。」

但得到螳螂的溫柔有什麽意思？螳螂的愛情是什麽鬼東西？

搖尾乞憐的日子他過厭了。無趣，好累。與其等待被徹底吃乾抹净消化成排泄物的那一天到來，還不如親手毀滅一切。

昔日他如履薄冰，今天他要徹底鑿碎冰層，和面前這個人一起掉進黑色的水裏，萬劫不復。

「只有小孩子才會乖。」張輕玉任由大人捏住自己的下巴，雲淡風輕地說：「和我上床的時候將我當成大人折騰，下了床就想將我當成小孩子，先生未免太過貪心了。」

脚下的薄冰顯現裂紋，縫隙間是黑色的水。裂紋如有生命的藤蔓一樣蔓延生長，冰層吱嘎裂開時發出刺耳尖鳴。立足之處一點點崩毀破碎，張輕玉心跳加速，血液湧流，是恐懼也是亢奮。

高辛眼神凌厲，似乎想再次動手給他教訓，只是下一刻開始咳嗽，説不出話來。

張輕玉看著眼前狼狽咳嗽的大人，摸著隱隱作痛的頸，冷冷地道：「你明知道不被選擇的感覺多麽難過，卻還是故意拿小安來刺激我。看到我像條害怕的狗一樣搖尾乞憐的下賤樣子，你很開心吧？」

高辛已經咳得站不穩了，彎下腰來，一隻手扶著沙發扶手，另一隻手捂住刺痛的胸口，咳嗽的聲音越發嘶啞。咳嗽、咳嗽、咳嗽，像搖搖欲墜的枯樹。

「只有父母動手打完孩子之後，才會又抱又親哄著說：『其實我很心疼啊，你乖一點好不好？』」暢所欲言的感覺實在太好，張輕玉展露微笑：「我爸媽早就已經死了，而你也絕對不是我的父親。哪有父親會和他的孩子上床的？」

薄弱的冰層在崩毀。巨大冰塊互相碰撞，發出震耳發聵的嗡鳴聲。黑色裂縫擴大，瓦解脆弱的冰霜。比起用刀子割開手腕，這種摧毀的方式帶來的扭曲快感更加劇烈，心臟亢奮地鼓動、鼓動，跳得快得幾乎要靜止。

「你一點都不愛我，你只是喜歡我像狗一樣乖，愛和我上床而已。」張輕玉凝視著狼狽不堪的大人，唇角上揚，露出笑顔：

「先生，我不要你了。」

徹底崩毀吧。

「我要離開。」

大人的回應是一記凌厲的耳光。

「啪！」

巴掌聲十分響亮，臉也十分疼，被打得歪到一邊。張輕玉慢慢扭過頭來，看到使了最後幾分勁力之後岔氣的大人半跪在地。高辛用手肘支著地面，忍著胸口的劇痛，勉强喘順了氣，一串字句乘著洶湧的怒氣湧出嘴邊：「你試試走出這個門口，看看除了我以外有沒有人要你這個賤人！」

話説出口，高辛一愣。這句話這樣熟悉，一字一詞悄無聲息滑入生鏽記憶深處的凹槽中，嚴絲合縫地拼凑出陳年的言辭。這是許久以前的那夜，綠色酒瓶被砸碎之後，那個他最憎惡的男人揪住母親的頭髮，疾言厲色地吼叫的字句。

一陣尖銳的痛楚襲來，像有玻璃酒瓶的碎片捅穿高辛胸口，使他痛得冷汗直冒，無法説話。

我説了什麽？我做了什麽？

沙發上的少年挺直腰背端坐，面無表情地回視著大人。張輕玉紅腫臉頰上淚痕未乾，脖子上有一圈像艷麗的蕾絲頸環的紅色掐痕。因爲淋雨而濕透的烏髮一綹綹凌亂地垂落，半透明的校服襯衣緊緊貼住他單薄的軀體。明明樣子那樣狼狽凄慘，他的眼神卻透著銳利如刀的冷漠與憎恨。

輕輕的表情與那一晚額頭流血的母親如出一轍。

原來自己親手拓印重製了最憎厭的故事，扮演了自己最憎厭的角色。

胸悶，氣促。高辛視綫發黑，喉嚨湧上腥味，最後無力地伏在地板上猛然咳出一口溫熱的血。

血色暗紅，如凋零了的玫瑰花瓣。10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8RB7niky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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