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7 告別

張輕玉如常穿上白色校服上學。日子仍舊平凡。窗外天空碧藍，白雲飄逸，只是課室裡多了一個空座位。

與江嘉蕙相熟的幾個女孩子不厭其煩地對同學解釋：江嘉蕙轉去了另一間專精文科的名牌中學，已經辦了轉學手續。

其他同學紛紛表達祝賀和惋惜，商量著要辦告別派對。問到張輕玉會否出席時，他推說要上鋼琴課，就輕巧地避開了這次邀約。

江嘉蕙的好朋友們幾次遊說失敗後，拼命瞪他。她們眼神不善地交頭接耳，恨他對一片癡心的嘉蕙如此無情，簡直是宇宙第一負心漢。

張輕玉沉默地坐在座位上，低頭一遍遍摩挲鈕扣，承受那些女孩子們恨恨的目光。

她們不知道，不出席告別派對是他最後能為她做的好事了。

課堂格外枯燥，老師單調的嗓音融入背景噪音，無一字入耳。他出神地轉著原珠筆，反覆想起輕如雲的裙擺，桃花色的淺笑。他嚮往那些溫柔的光影，卻是毫無自知之明的癡心妄想。

指尖有污泥。目光蒙塵埃。

只是堪堪望一眼，便玷污了那些乾淨的顏色。

竟還連累了她。他怎麼配。

手指翻動書頁，黑板上粉筆字寫了又擦。牆上掛鐘時針轉動，恍惚之間便過了一日。

下課鐘聲響起。同學們成群勾肩搭背地離開教室，一同前往派對場所。江嘉蕙人緣很好，除了張輕玉和兩個要去上補習班的同學之外，大家都會出席她的送別會。

張輕玉揹起書包，走出課室。昏黃天空之下人頭湧湧，少年追逐打鬧，如一陣風般經過身側；少女挽手嘻笑，偷偷討論中文老師穿了不同顏色的襪子。人來，人往。他獨自穿過熱鬧歡快的白色人潮，走向停泊在街口黑色轎車。

皮鞋踩碎磚路上的枯葉。褐金的葉片清脆地碎裂，被涼風卷到一側。空氣涼得不尋常，帶一絲浸入骨髓的濕冷。張輕玉抬頭看天空，見到一層陰霾緩緩飄來，遮蔽日光。

秋季雨天。多麼適合離別的日子。

「哎喲！」

恍神間，張輕玉撞到了一個小孩子。小孩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張輕玉連忙扶住她的肩膀，幫她站穩。

「對不起，沒撞痛你吧？」他半蹲下身看著她，滿是歉意。小女孩穿著粉色裙子，頭上紮了兩條小辮子，眼睛圓圓的甚是可愛。她搖搖頭，辮子一甩一甩：「沒事，不痛不痛。小哥哥，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張輕玉呀？」

張輕玉點頭，下一秒才意識到古怪：「你怎麼知道......？」

「這個給你。」小女孩不由分說，將一張紙條塞到他手中，就蹦蹦跳跳地跑走了。張輕玉追上去叫了兩聲，但小女孩很快消失在轉角處，不見蹤影。

張輕玉一頭霧水，攤開紙條來看，上面只有兩個字：

救我。

張輕玉一凜，仔細審視紙條。

娟秀的字有點潦草，似乎是匆忙中寫下的訊息。翻過背面一看，是張便利店收據，不知誰買了一瓶檸檬紅茶。

便利店的地址並不遠，似乎......在告別派對舉行的地點附近。

彷彿成群烏鴉飛過，不祥預感襲來，張輕玉頭皮發麻。他將收據攥在手心，匆匆跑向不遠處的黑色轎車，扯開門坐了進去，急促道：「先去祥雲路的便利店。」

司機有些驚訝，回過頭來問：「不回家嗎，小張先生？」

「麻煩你先載我過去。」張輕玉深深吸氣，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在那裡找個朋友，之後就馬上回家。」

司機是高辛手下的人，雖態度客氣，但向來只聽高辛吩咐。不過他從來安分守己，這個要求也並不過分，應該不會被拒絕。

司機看倒後鏡一眼，沒說什麼。車子引擎發動，向祥雲路駛去。

張輕玉反覆端詳紙條，心裡煎熬。這到底是惡劣玩笑，還是絕望求救？

如果是玩笑，誰會知道他喜歡喝檸檬紅茶，還有時間做這種無聊事？

如果是求救，那麼江嘉蕙是不是有生命危險？

腦海閃現被染紅的雪白裙子。

不。別亂想。張輕玉的手指在皮革座位上掐出印子，心臟不安份地在胸腔大力跳動。

「到了，張先生。」

車子緩緩停頓。祥雲路右側有一行樹，葉子落了一半，樹冠稀疏得像老人的髮。便利店的標誌性三色條紋十分醒目，裡頭似乎沒什麼人。

張輕玉匆匆道謝，推開車門下車，急步衝入便利店。自動門打開，冷氣迎面吹來，瞬間穿透單薄校服。因為緊張體溫上升，他並不覺得冷。

少年焦急地在陳列架之間來回穿梭，卻沒看見江嘉蕙的蹤影。便利店裏只有一個站在雜誌架前沉迷於讀八卦雜誌的胖女人，和沒精打采地彎腰收拾貨品的店員。

「不好意思，請問你有沒有見到這個人？」張輕玉向店員展示手機上江嘉蕙的照片，禮貌地詢問。店員瞥了一眼，搖頭。

張輕玉一愣，再次攤平紙條，這次是看貨品購買時間。

今日的日期，時間是二十一分鐘前，地點是這個便利店。

如果店員見過她，不可能這麼快就忘記。

所以這是個無聊的玩笑嗎？

張輕玉鬆了一口氣，有點懊惱地握皺了紙條。他再次左右張望，確認江嘉蕙不在此處之後，打算離開便利店上車。

剛剛邁出一隻腳，他就僵住了。

不對勁。

才離開校門就撞到知道他名字和長相的小女孩。收據上是他愛喝的檸檬紅茶。便利店地點與告別派對太近。

不可能是巧合。每一條線索都透露這個人對他瞭如指掌。

難道這是......考驗？

張輕玉站在透明的玻璃門前，看見黑色轎車內的司機正將手機湊在耳邊，嘴唇在蠕動。

司機在和誰說話？說什麼？是不是在向高辛報告，張先生以為那個女孩子有危險，二話不說急匆匆地去了祥雲路？方寸大亂？

他是不是，失敗了。

張輕玉只覺得森冷寒意侵入血肉，血液慢慢凝結成冰，四肢無法動彈。

他木然將視線投向外面。

黑色轎車還是沉默地停在那裡。外面天色更暗了。清勁秋風多了兩分凌厲，將落葉刮起。行人察覺突變的天氣，紛紛加快腳步。磚路上出現稀疏的兩三滴暗色水痕，然後雨水驟然傾瀉。

嘩啦啦。

行人匆忙走避。雨傘如花般朵朵盛開。兩滴水珠從行人的傘面彈到張輕玉面前的玻璃門上，在他眼前拖成長長水痕，扭曲了外面景物的線條。

雨水給他不立即上車的理由。於是他的身體沉默地站在便利店裡面，靈魂昏昏沉沉地拖著腳走到街上，浸入雨水中。

小腿上被藤條抽過的地方隱約地、虛幻地疼痛起來。

在高先生眼裡，他半年來的謹言慎行安分守己是不是全部都很可笑？就算表現得多麼順服溫馴，都是小孩子的把戲，隨手一個試探就原形畢露。

他只是想要保存心裡一個乾淨的角落，存放一點點屬於自己的乾淨的感情而已。

就連這一點點，高辛也容不下嗎？

「嘖嘖，下雨了。真是麻煩。」胖女人咕噥著放下雜誌，從手袋中掏出傘，走向門口。

玻璃門打開。

張輕玉一愣。

對面街上，有一個打著白傘的少女。勁風拉拽她的淺藍裙子，她單手按住飄曳的裙擺，小心地看了一眼閃著綠色的紅綠燈，走上了馬路。

斑馬線鋪展成橋，江嘉蕙踏著不徐不疾的步子走上濕漉漉的柏油路，看上去像隻在森林裏自在踱步的鹿。

張輕玉下意識朝門口跨出一步，又縮了回去。

這是什麼意思？

如果這是考驗，她不需要在這裡出現。

不對，江嘉蕙住在附近，這裡是她去告別的派對的必經之路。所以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一時之間，念頭交錯，腦海內亂成一團。不祥感覺如灰色煙霧般從腳底湧起，纏繞軀體，淹沒靈智。

這難道不是考驗？

然後在下一刻，他就得到了解答。

亮得刺眼的車頭燈如雷霆電光，化為匕首劈開雨幕，衝向正在過馬路的人。

一聲令人牙酸的巨響。

白色的傘被風吹得很遠，輕盈地飄了一段距離，撞上電線杆才頹然歪倒在地上。

在腦袋反應過來之前，張輕玉已經衝了出去。雨水淋在身上，冰涼徹骨。

暗色的血在黑色柏油路上蜿蜒，又被雨水沖淡，流入溝渠。他的皮鞋踩過她被稀釋的血，血水濺濕雪白褲腳，在布料上點染星點淡紅。

聲帶震動，似乎在歇斯底里地喊叫，張輕玉卻聽不到自己在喊什麼。膝蓋跪在粗糙的馬路上，顫抖的指尖伸出去觸碰她蒼白的臉。

他知道她好痛。僅是視線碰觸到那些血肉淋漓的畫面，身體就反射性地感覺被壓碎的疼痛。

好痛。好痛。

馬路亂成一團。車子與人圍成一圈，有人掏出手機呼叫救護車，有人發出驚魂未定的驚叫聲，有人過來和他說話，但張輕玉統統都沒看見，沒聽見，不知道。

他就像魔怔了一樣雙眼發直凝視江嘉蕙血肉模糊的身體，跪坐在她身側，緊緊握住她的手，口中不斷唸唸有詞。任是誰來叫他都不應，救護人員到場要他放手他都沒理會。

「小張先生，別看了。」

一隻手蒙住了他的眼睛，他才像醒來一樣，惘然地停下了口中呢喃的字句。

「先鬆手，讓他們送她去醫院，好不好？」

張輕玉這才理解到自己在做什麼，燙傷般縮了手。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安靜，任由司機摟著他的肩，將他帶到車上，在回家的路上也一直沉默。

車子駛離車禍現場。司機又再撥了個電話給雇主高先生，簡短交代現在正在回家時，在倒後鏡裡瞥了眼張輕玉。

少年一滴眼淚也沒流，面無表情，眼睛黑沉沉的，沒映出一絲光。

明明他沒有說話，嘴唇也沒在動，但司機隱約覺得他還在重複剛剛對那個出車禍的女孩子反覆說的話。

為什麼不是我。為什麼不是我。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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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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