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10 默哀

張輕玉衝出課室時臉色極差，看起來很不妥。班長見課室内的秩序已經不可挽回，索性不管那群大吵大鬧的人，基於關懷同學的職責跟著他去了厠所。

由於接近早課時間，厠所裏已經沒其他人。只有最近門口的一格厠所關上了門，門縫下見到一雙皮鞋。

嘔吐聲與穢物入水聲聽起來令人難受。班長忍著反胃感，等裏面聲息稍歇，揚聲問：「喂，小張，你沒事吧？」

幾聲乾嘔。看來已經沒東西可以吐了。片刻靜默後，馬桶冲水的嘩嘩聲在厠所回響，然後厠格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張輕玉站在裏面。也許是胃仍不舒服，他稍微蜷著身體，一隻手捂著腹部，秀氣的眉微蹙。冷汗稍微濕了烏黑頭髮，一撮髮絲黏在蒼白額角，遮住懨懨的眼睛。

他看上去虛弱得令人心驚，像一面將碎的鏡子，朝他扔一塊小石頭，就會轟烈地碎裂一地。

刺耳的早課鈴突兀地響起。班長抖了一下，有點擔心張輕玉會因聲響受驚又開始吐，於是盯著他看。

見班長看著他，張輕玉有些不自在地回避他的視綫，抬手捂住嘴，低聲問：「有紙巾嗎？」聲音沙啞得有點難聽。

班長有些手忙腳亂地掏出紙巾。張輕玉道謝，仔細地擦乾净嘴巴。

「我待會找班主任説聲，你去保健室躺一會吧。」班長說。「或者打個電話回家，叫家人來接你回去休息也好。」

張輕玉將紙巾揉成紙團，隨手扔進垃圾桶。白色紙團劃出漂亮的抛物綫，落入垃圾桶陰暗的大嘴裏消失。他盯著垃圾桶，無聲笑了一下。

「當然是回家。」他的聲音漸漸壓低。「難道我還有得選麽。」

班長會錯意，嘿嘿笑了聲，「可以不上課當然要抓緊機會咯，想不到學霸也這麽不乖！」他親熱地拍了拍張輕玉的肩膀。張輕玉什麽也沒解釋，勾起唇角，眼睛裏沒有一點笑意。

他果然沒得選。

當他和班長回到課室時，已經在上早課的班主任告訴他監護人剛剛打電話來，說已經叫了車子來學校門口接他，十分鐘後便到。

「張同學，我想你已經打電話通知了你的家長，」班主任皺了皺眉，「雖説事急從權，但畢竟還是不合校規，下次不要自己開手機打電話。」

不對，剛剛張輕玉明明就沒有時間開手機啊？班長下意識就要反駁，但張輕玉已經溫順地垂頭認錯：「對不起，下次不會了。」

班主任對品學兼優的學生素來寬容幾分，也沒再説什麽，讓班長陪他在學校門口等車子來接他回家。

班長有點疑惑，但既然張輕玉本人已經承認，就沒必要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於是班長將這件事抛諸腦後，幫學霸大人拿起書包，陪他走到學校門口。

走過靜悄悄的操場與紅磚步道，學校門口的花圃栽了桂花樹。雪白的小花點綴著枝葉，秋季乾燥的空氣裏彌漫著淡雅的桂花香味。

兩個人站在鐵柵前面，陷入沉默。即使同班了一段時間，班長和張輕玉也不算熟悉。班長見對方不舒服，也沒打算强行扯無聊話題要病人耗費心神應答。於是他們就這樣維持沉默的狀況，站著等待車子到來。

這時，學校的廣播系統發出沙沙聲，然後一道柔和成熟的女聲經過擴音系統擴散到校園的每一個角落，聼起來像是副校長的聲音。

「各位同學早上好，」副校長清了清喉嚨，「我有個不太好的消息要告訴大家。」

張輕玉握緊拳頭，臉色又白了幾分。

「昨天祥雲路發生車禍，五年一班的江嘉蕙同學不幸喪生......」

一隻小麻雀拍動翅膀飛過桂花樹越過兩人頭頂，在不遠處的長凳降落，低頭啄食凳子縫隙裡的餅乾碎。

「......請全校師生肅立，為江同學默哀一分鐘。」

校舍遙遙傳來桌椅拖動聲，張輕玉低頭，班長低頭，然後校園徹底沉默。

默哀。

這一分鐘裏，白色的學校裏靜悄悄的。秋日長風湧過無人的操場，鼓蕩到兩人身旁。桂花樹枝葉颯颯作響，幾朵細小白花旋落到枯葉堆裏，宛若雪粉。

張輕玉視綫餘光見到幾隻麻雀結伴飛到長凳上，爭相啄食物碎屑，你推我撞，發出啾啾的叫聲。

他之前和江嘉蕙曾一同坐在那張長凳上，中間隔了一本琴譜，天空很藍，白雲很輕，蟬聲悠長。

那個時候，他好像睡着了。

其實他一直都沒醒來吧。這一切都僅是一場糟糕又荒謬的噩夢，江嘉蕙沒有目睹他不堪的秘密，沒有被車子碾成血肉模糊的死物，此刻仍然坐在課室裏，看著打打鬧鬧的朋友們，溫柔微笑，白色裙擺飄逸如雲。

她好好的。

「默哀結束。我們會永遠記得江同學......」

廣播將張輕玉拉回現實。學校再次活過來，校舍傳來雜聲。獨屬於江嘉蕙的一分鐘已經過去，少了一個人，老師與學生平凡的一日也會如常展開。

張輕玉有點恍惚地抬頭。

班長好像在和他説些什麽，然後引著他往鐵柵外面走去；但他什麽都沒聽清楚，只是渾渾噩噩地跟著班長邁開脚步，踏出校門。

聲音突然灌入耳膜。

馬路上車來車往，明黃巴士、鮮紅的士、或銀或黑的私家車在行車道上流動，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模糊成流動顔料。紅綠燈裏亮著刺眼紅光，發出震耳欲聾的特特聲。塵埃在乾燥的空氣中揚起，帶著廢氣的暖意擦過皮膚，觸感粗糙。

他站在街道上，隱隱有種站不穩的幻覺，好像脚下踩著以皮球為支點的平衡木，重心溜來溜去，無法掌握。

虛幻的失衡感。

精神綳緊。

耳鳴。

班長將書包遞給他，他下意識接過，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麽，僵立不動。

「喂，小張，那不是你家的車子嗎？怎麽不上車？」班長拍了拍張輕玉的肩膀，指向停泊在五步遠的黑色轎車。但一貫聰明的學霸大人像是傻了，一手挽著書包的肩帶，站在原地紋絲不動，眼神空茫。

黑色轎車的司機剛打開車門下車，朝兩人走過來時，馬路上突然傳出一連串高亢嘹亮的汽車喇叭聲。

叭叭叭叭叭叭——

然後是急劇刹車，輪胎與粗糙路面摩擦的難聽聲音。

好刺耳。班長的臉皺在一起，有點好奇地踮起腳探頭去看馬路上發生什麽事；但身旁的張輕玉突然整個人晃了一下，書包肩帶從手臂滑落，然後整個書包重重摔到地上。班長連忙收回八卦的心思，架住站不穩的同學：「喂喂喂，小張，你沒事吧？」

司機臉色一變，伸手扶著張輕玉的肩膀：「小張先生？」

在兩人的攙扶下，張輕玉沒有摔倒，慢慢蜷縮著蹲在地上，雙手用力壓住耳朵，緊閉雙眼，全身顫抖，喉嚨發出毫無意義的破碎音節。

兩個人都在叫他，但他都聽不見。

他只聽見那漫長刺耳的煞車聲，不斷地在耳邊反覆迴響。

急劇煞車。吱嘎嘎嘎嘎嘎。

吱嘎嘎嘎嘎嘎。

吱嘎嘎嘎嘎嘎—— 彭！

猛烈撞擊。震盪。玻璃清脆破碎，玻璃渣子劃破皮膚。他擠在車子後座的角落，有人牢牢壓在他身上，粘稠的血將媽媽的長髮黏在他臉頰上，溫熱的液體流到他嘴裏。

鐵鏽味在口腔瀰漫。

是死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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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默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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