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陷入僵硬的靜默。
高辛自悔語氣太重,臉上厲色稍斂,一時不知該如何補救,忐忑無言。
壁燈杏黃的光溫柔似水地浸染張輕玉的側臉,烏黑的髮往後梳,露出光潔的額頭;眼窩與鼻翼的陰影也隱隱混和了周遭暗紅布料的顏色。濃麗的光影裏,少年垂眼靜默,表情在昏昧燈光裏不顯絲毫露骨的悲喜。
「只是沒坐好罷了,高叔那麼兇做甚麼......」小安偷看對面張輕玉的臉色,小聲咕噥。
那纖長的眼睫顫了顫。
猶如失手將名貴瓷器砸在地上之後,未能確認是否砸出裂痕一樣,微小的惶恐絲絲縷縷纏上高辛心頭。他定眼細細瞧著,少年胸肋慢慢擴張,又緩緩下落,應是深呼吸了一回。
然後張輕玉揚起眼簾,唇角微微上揚,竟是露出一抹溫文的笑:「沒事。」
怎麼可能沒事。十幾歲的小孩子不可能有心如止水的修養,這種「沒事」是硬生生將所有長角帶刺的情緒吞進肚子裡滾了一圈,匿去血淚,只將最體面的平和呈現人前的逞強。
高辛太清楚這種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本事,是在自己過往對他的折磨中練出來的。
明明發誓要愛惜珍重,現在又逼輕輕用這樣的本事。
心裏一痛,像被利齒噬了一口。高辛在桌下伸手去握張輕玉的手,卻被不動聲色地拂開。他心中一黯,收攏手指,握成拳,開口時嗓音暗啞:「小安,教你小提琴的翁女士好像也在這裡吃飯,你要不要去打個招呼?」
小安呆呆地「啊」了一聲,看了看高辛,又看了看張輕玉,擔心誰欺負誰的想法全都寫在臉上。
「好了,快去。」高辛下了命令,便有個漂亮的鬈髮女侍應微笑著來為小安領路。小安一步三回頭,最後也還是識趣地離開房間,腳步聲遠去。
廂房的門關上的剎那,高辛伸臂將張輕玉拉進懷裡,緊緊扣住他的背脊,有很多柔軟的話想講,卻又覺得含在嘴裏的言辭都太過粗糙,暫時隨它們在胸口鼓動不休。
張輕玉不言不語,像一尊矜貴瓷瓶,任由大人搬動重心抱在懷裡。
「我剛剛對你太兇了。」高辛梳理一下心緒,輕聲道:「你願意親近我,我很開心的。」他稍稍鬆開張輕玉,見到一張無動於衷的臉。
「哦。」
高辛一頓,伸手溫柔地撫他的臉頰:「輕輕,不要生我的氣。」
少年掀起眼睫,淡淡地看著他:「好啊。」
高辛不大愛看張輕玉這種沒有溫度的模樣,將人攔腰抱到自己腿上,俯身輕輕吻他耳朵。
被偷襲了這麼一下,張輕玉頓時敏感地一顫,別開頭用手捂住耳朵,橫他那一眼惱多於羞,掙扎著要下地。
終於不是不冷不熱的樣子。高辛低聲笑起來,雙臂用力將他往懷裡壓了壓,使出本想壓軸的殺手鐧:「我給你找個人出氣,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張輕玉停止掙動,眼睛思忖著浮動一瞬,悶悶道:「找誰?」
「該找的人。」高辛轉頭給了侍立門邊的鬈髮女侍應一個眼色,沒有正面回答,「你會高興的。」
女侍應領會他的意思,一點頭,轉身出了廂房。
張輕玉不喜歡他賣關子,又冷了臉不肯理高辛。看少年冷若冰霜的秀氣眉眼,高辛很是期待他得了自己送的大禮後展容一笑的樣子。突然就明白了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心態:心癢真是會叫人神智昏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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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銘接到電話的時候,人在煙霧繚繞的桌球廳裏。
他嘴巴裏叼著一根煙,獵豹一樣俯身,右掌攤平放在綠色的球桌上,桌球棍的一端抵著虎口。閉上一隻眼,全神貫注地出棍,口袋裏的電話卻冷不丁震動起來。頓時球棍一歪,白球沿著一個荒唐的角度飛出去,硬是一個球都碰不到,滴溜溜地滾到桌子邊。
周圍的狐朋狗友一陣哄笑。孫銘並不怎麽氣急,散漫地笑駡幾聲,扯直身上印著扶桑花葉紅紅綠綠的花襯衫的下擺,掏出電話。他看清來電號碼卻是臉色一凝,隨手將球棍抛給旁邊的人,就出去尋了處安靜些的走廊接聽,回來的時候就匆匆忙忙地說要走。
「喂喂喂,玩到一半就走,是趕著將小情人捉奸在床嗎?」跟孫銘對局的人笑嘻嘻地問,用球棍敲他的肩。口吻聽著只是玩鬧,球棍力度卻不小,撞得孫銘肩膀悶痛。周遭的人們也都發出不滿的喧嘩。
托朋友牽橋搭綫千難萬難才進了秦家少爺的桌球室,自然是千萬得罪不得這尊大佛。孫銘一點不高興的神色都不顯,桃花眼仍然笑眯眯的:「讓秦哥掃興是我的不是,只是弟弟在外面吃壞了肚子。我怕那個小祖宗出了什麽事情,老頭子又要發脾氣。」
秦少聞言心有戚戚焉。他家裏有個病懨懨的金貴妹妹,上個月帶她外出時吹風着了涼,就被老父親狠狠揍了一頓。孫銘連連賠不是,被灌了兩杯啤酒,又答應下個月負責包賽車場之後,秦少終於用力拍拍他肩膀放行。
剛踏出房門,就聽到裏頭傳出清晰的話語:「野種還算人模狗樣嘛。」然後響亮的笑聲與雜響瞬間淹沒了那句話。
孫銘背對門口,夾帶烟味的涼風颼颼地從走廊的另一端灌過來,透心涼。他用力握緊拳頭,臉上仍是那副漫不經心的笑。大步出了桌球館,上了的士,他才鬆下笑得發酸的臉頰肉。
小安怎麽突然吃壞肚子了?是不是貪嘴吃太多海鮮?孫銘自己否決道:不對,有那個人看著,不會讓小安亂吃的。
那個人那麽在意小安。
小安。
的士車廂的皮革氣味讓孫銘有幾分反胃,頹然捂住臉,腦海浮現無數幀鮮明畫面,心裏輕輕地呼喚那個名字。
小安。
在孤兒院的蒼白燈光下,他漫不經心地拿著圖片比對樣貌,瘦弱的孩子仰頭看著他,圓圓的眼睛在小小的臉上顯得大得不合比例,他暗暗地想怎麽那麽像松鼠。
後來發現小安不是松鼠而是飛鼠。打開家門時,小孩子會飛鼠般撲上來往他懷裏蹭,吱吱喳喳地説著芝麻綠豆的瑣事,他不大耐煩聽那些,嗯嗯地敷衍,但單獨待在公寓裏時候會想念那道呱噪的嗓音。
在游樂園裏,小安嘴角沾著雲絮般的棉花糖,傻乎乎地笑著,摧殘的陽光將他的頭髮照得隱隱顯出金色,仿佛是童話裏走出來的小王子。
他將小安教得那麽單純,現在卻放小孩和那個人在一家燈光幽暗、富有情調的西餐廳裏單獨吃飯。儘管之前那個人都言行守禮,始終一副慈愛叔叔的樣子,但誰知道他這次會不會就決定撕破僞裝了?
但這不就是一開始的目的?不就是自己計劃中小安發揮價值的方式?
孫銘胃中翻騰,越發地想吐,手掌下的臉扭曲起來。
小安奇貨可居,他就待價而沽。童話書裏有賣火柴買溫暖的小女孩,他是賣小孩買富貴的兄長。這是他親自想出來的,能夠脫去私生子身份、堂而皇之跨進孫家大門的晉升大計。他爲了這個偉大計劃,手上沾了鮮血,早已無法回頭。
他要爬上頂端,將那些嘲諷他、輕視他的垃圾踩在脚下。即使要殺人放火,即使要犧牲掉他照顧長大的弟弟,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攔他。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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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過漫長的車程,終於抵達餐廳。
孫銘進了門口,沒管周遭侍應與客人投向他身上花襯衫的奇異眼光,只是大步緊隨帶路的侍應走過曲折的走廊。帶路的捲髮女侍應長得很漂亮,但他現在沒有調戲人的閑情逸致,一邊趕路一邊後悔自己沒在便利店買喇叭牌正露丸,又怕小安不是單純的肚子痛。
煎熬中,廂房的門敞開,孫銘急急抬脚進去。
房間裏燈火幽微,弦樂婉轉地流淌。眼前見到穿著黑色西服的男人腿上坐著個身形纖薄的少年,兩個人糾纏不清地抱在一起,孫銘只覺眼前一黑,渾身血液凝結成冰。
那個少年聽到聲響,慌慌張張地轉過頭來,眉眼展露在昏黃燈光中。
不是小安。
孫銘瞬間活過來,脚很是沒用地軟了。他扶著門框喘兩口氣,才反應過來左右環顧:「高叔,小安呢?他怎麽樣了?」
高辛很是敷衍地説了句「他沒事」,注意力就跑到膝上的少年身上,牢牢抱住他不許下地,不正經地和他低語調笑。
孫銘認出那個滿臉惱怒的少年,無名火頓時竄上心頭。他慢慢挺直身子,拉直身上的花襯衫,冷笑道:「高叔不是和小安吃飯嗎?怎麽這個上不得枱面的東西也在?」
高辛慢悠悠地瞥他一眼,一隻手臂環住懷裏少年的腰,搭在桌面上的手打了個響指。
嗒。
孫銘眼前一花,膝蓋捱了記重如千噸的重擊,頓時就狼狽地跪倒在地。他抬頭,只見適才替他帶路的女侍應收腳站穩,青葱似的指尖捲著髮尾,朝他露出嬌媚的笑靨。還未及反應,就有幾個穿著黑馬甲的侍應上前將他壓制在地,將一塊厚布塞到他嘴裏。
孫銘發出斷斷續續的唔唔聲,囫圇能猜到是在問高辛為何要這樣對他。
高辛含笑看著張輕玉,「輕輕知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對付他?」
坐在他腿上的少年轉過頭去,直視像袋垃圾一樣癱倒在地的孫銘,淡淡地答:
「因為昨天要謀殺我的人就是孫先生啊。」
孫銘瞪大滿佈血絲的眼睛,困獸一樣瘋狂地掙扎起來,但仍被幾個侍應牢牢壓制。那個美麗的女侍應對著他的腹部俐落地來了一記膝擊,他就像條死狗般不動彈了。
張輕玉沒去看孫銘的慘狀,而是俯身去拿高辛面前盛著紅酒的高腳玻璃杯。
高辛按住杯口:「小孩子不許喝酒。」但張輕玉眼也不眨地盯他半晌,他就無奈地改口:「一口。」
張輕玉學著高辛的手勢持杯晃了晃,垂眼看著裏頭的酒液旋動,順勢坐到另一隻椅子上。紅酒折射光綫,將妖異的暗紅色澤淺淺暈染他的臉孔。
高辛柔情脈脈地凝望張輕玉的臉,看他領口翻了上去,伸手替他整理好,才轉過頭去對癱在地上的孫銘冷冷道:「若非小安視你為兄長,我連這個磕頭道歉的機會都不會給你。」
按住孫銘的侍應們放開他,任由他斷線木偶般摔在地上。孫銘用手肘勉強支撐著上半身,死死地盯著張輕玉,眼神裏燃燒著憤怒,喉嚨發出沙啞的呼吸聲。
張輕玉毫不避諱地迎上他瘋犬般的眼神,啜一口紅酒。味道很不好,但那火燎一樣的後勁很痛快。正打算多喝一口,高辛卻眼明手快地奪去杯子。他撇嘴,只好專心地看孫銘不情不願地匍匐在地、不知是因恥辱還是疼痛而渾身發顫的樣子。
少年觀賞片刻,忽然微微一笑,輕聲說:「他還叫過我婊子呢。」
高辛眉毛一挑,起身走到孫銘跟前,示意鬈髮女人抓住孫銘的頭髮,將他扯起身,然後手指從口袋裡抓出一把手槍,握住槍管,用槍托狠狠砸在他臉上。
孫銘被打得頭側到另一邊,發出模糊的哼聲。餐廳昏黃的燈光映在他腫起的臉頰上,左眼下破了皮,殷紅的血眼淚一樣流過下顎,滴在地毯上。
張輕玉歪了歪頭,聽著孫銘抽風箱般的呼吸聲,睫毛半垂,一字一字咬字極清晰:「他還跟我說,等你厭了我將我丟出來的時候,要嚐嚐鮮。」
槍托砸在孫銘的臉上,三次,力度大上很多,好像還聽到了鼻樑骨裂的聲音,鼻血也汨汨地流下來,打濕地毯。
高辛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孫銘,漠然對上他怨毒的目光,彎下身,掰開他的下顎,將槍管插進他嘴裏,開了保險栓。
喀嚓。
子彈上膛。
ns 15.158.61.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