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記耳光將一切煞停。
張輕玉行兇的右手下一刻就被箝制住,手腕痛得讓他疑心下刻要骨折,力度卻始終沒有越過臨界點。
他們僵持著。時間彷彿無限延長,張輕玉能清晰地感覺到洶湧的恐懼是如何從心臟一寸寸擴散到四肢百骸,如蔓生的寄生藤般蛀空他的血肉。
太黑了,甚麼都看不見。熾熱的喘息撲到他頸窩的皮膚上,每一聲都像暴怒的預兆。張輕玉緊閉雙眼等手腕折斷、或喉嚨被掐住,背脊上寒毛倒豎,每一秒都以為自己會被宰殺。
但料想中的雷霆怒火並沒有降臨。壓在身上的沉重軀體靜止不動片刻,終是鬆開一切壓制,抽身踏出了車廂,繚繞在空氣中的淺淺酒氣隨著他的退場淡去。
張輕玉緊閉雙眼躺在後座上,一根手指都不敢動彈,甚至不敢呼吸。當耳邊震耳欲聾的心跳聲慢慢平復下去,便能聽見夜晚靜謐的聲音。
簌簌沙沙,鳥躲在樹蔭裏撲動翅膀;咚,有植物未熟的青澀果實輕輕砸在車頂。
夜闌人靜。
張輕玉遲緩地睜眼,直勾勾地盯著車廂頂的晦暗輪廓,慢慢地支撐自己坐起身。直到寒冷侵襲裸露的皮膚,他才意識到自己仍然衣不蔽體。
襯衫的鈕扣有些被扯壞了,只能草草攏緊前襟。他俯身將落到小腿的長褲重新拉到腰際,最後俯前去撿被丟到司機座上的西服外套,披在肩上。
冷。
衣衫無法給張輕玉一絲溫暖,寒意滲透單薄的布料浸入骨髓。他環抱著自己,無聲地打顫,目光空茫地盯著地面。聽著夜晚的風蒼涼地輕嘯,他陷入劫後餘生的恍惚,直到聽到車外有人說話,才驚醒般回過神。
「你既然不願意......為什麼要引誘我?」
這句話像狠辣的鞭笞,倒刺扎入肉裡,勾出鮮血淋漓。張輕玉痛得全身一縮,惶然仰頭。
高辛正倚著敞開的車門,站在光影交界處。他低著頭,雙手插在口袋裡,沒有看坐在車裡的張輕玉,神態是被辜負的頹唐。
心臟如被狠撞一下的鑼,一聲震耳欲聾,之後震顫不休。張輕玉忍受著心口強烈的震盪,後知後覺地感到強烈的羞恥與自厭。他開始由衷地憎惡那個不久之前坐在餐廳裏,恬不知恥地挨碰監護人的張輕玉。
怎麼可以那麼不要臉呢?怎麼可以?那麼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
「輕輕,你為甚麼還是不願意?」低沉的嗓音穿透他腦海裡迴盪的雜聲,「你還是不相信我愛你嗎?」
慘淡光影在高辛身上斑駁交錯,深深淺淺的黃光色塊點染衣襟散亂的西服。夜風又輕嘯起來,他額角兩縷頭髮鬆散地塌落,垂在清臞的頰上,一雙深邃的眼睛凝望著張輕玉,悲涼得如同被遺忘在褪色油畫裏的癡情紳士。
「......我已經竭盡全力了。輕輕,你還想要我做些甚麼,才會滿意呢?」
鑼又被狠敲了好幾下,張輕玉整個人從骨到肉無法抑制地共振顫抖起來。內疚、罪惡感、和自我厭惡捲席而來,兇暴的黑色情緒如同洪水般從腳底淹上頭頂。他環抱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用在與無形的洪水搏鬥,僅能痛苦地顫抖,無力去擠出一個字去回答。
有手指輕柔地觸碰他的眼角。張輕玉顫栗一下,視線裏的光影卻不知為何扭曲,只見到變形的色塊輪廓。
高辛的口吻溫柔又無奈:「我好好的和你說話,怎麼哭了?」
哭?張輕玉驚訝地摸自己的臉,摸到滿手濕冷的水。一眨眼,眼眶裏的眼淚便墜出眼眶,恢復清明的視線終於看清高辛湊近的臉。
高辛半蹲在車門邊,俯身用指尖擦拭他臉上的淚水,長歎一聲,然後傾前身子擁他入懷:「我該拿你怎麼辦呀。」
環住張輕玉的臂膀以溫和的力度將他圈在懷抱裏,胸膛堅實且溫暖,彷彿是巢穴一樣庇護著少年。
「被拒絕的是我,被打的也是我,怎麼反而是你哭呢?」
但這種溫柔是帶刺的玫瑰花叢,一旦敞開心扉躺進去,數不清的倒刺便會扎入身體,花瓣沾血更加嬌美。張輕玉沒有得到安慰,反而覺得更加疼痛,顫抖得越發劇烈,眼淚崩潰洩洪,打濕監護人胸前的襯衣。
真的全是我的錯嗎?但怎麼可能全是我的錯?
張輕玉身體傾往車門的方向依在高辛的懷裡,緊攥著自己的外套衣襟,閉上眼,顫聲說:「你剛剛連我的手指都不願意碰,卻牽小安的手......」
高辛憐愛地低頭看著懷裡的張輕玉。些微光輝越過大人的肩膀,落在少年濕漉漉的臉上,在暗夜裡水痕閃著幽微的光,彷彿是沾水的寶物,美麗得令人心碎。
高辛輕撫他遠山般的眉:「你和他不一樣。小安只是我要照顧的小孩子,」他捧著張輕玉仍然淚流不止的臉,溫柔地說:「而輕輕是我最心愛的人啊。」
最心愛。
得到這個認可,是不是就該要心滿意足?但剝去言辭甜美的糖衣,過濾了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偏愛意味之後,這句話邏輯是如此奇怪。
張輕玉握住高辛的手腕,模糊的淚眼直勾勾地盯著他,追根究底的樣子就像個倔強的小孩子:
「那為什麼不可以在小安面前和我牽手?」
高辛一怔,似乎是由衷地感到困惑。他沉思斟酌片刻,反手握住少年的手:「你平日不是最怕別人看見的嗎......怎麼如今反而是你問我這個。」高辛輕吻他的手指:「我不想讓你覺得難堪。」
難堪?
這句低柔的話像一記無情的耳光,扇得張輕玉耳朵嗡鳴、頭暈轉向。他甩開高辛的手,狠狠地推他胸膛,將大人逼出車廂。
高辛一個踉蹌,手肘扶著車門站穩,擰眉咳嗽兩聲,好像要出言責怪對方的喜怒無常,下一刻見到張輕玉的模樣卻又說不出話來了。
遠處街燈頹靡的殘光微弱地抹亮少年沒有表情的臉。他攏緊衣領遮擋鎖骨,抬手緩緩擦去臉上的淚痕,在昏昧的光裏與高辛對視。
「原來你怕難堪。」張輕玉說:「所以你愛我這件事,就是一個會讓你感到特別難堪的、不敢讓小安知道的秘密嗎?」
高辛完全不明白他的思路為何會偏到這裡去,遲疑地頓了一頓,才道:「不是這樣。小安年紀還小,不是很懂事,他會誤解——」
車廂裡的少年兀然發笑,笑得全身發顫,清脆的笑音在晦暗的樹蔭裡迴盪。頃刻間彷彿有潛伏在陰影裡的妖魔應聲齊笑,詭譎得讓人背上發寒。
「年紀小?高先生,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被你按在床上脫衣服的時候幾歲啊?」
那一刻高辛想逃避他的視線,但少年那雙漩渦似的眼眸有著奇異的吸力,將他捲到深水的無光之處。
「原來你越愛我,就越覺得我骯髒噁心,不見得光——」
「不是這樣!」高辛強硬地截斷那些不知是對誰殘忍的話,單膝跪在門邊上,用力握緊他的肩膀,絲毫沒注意到自己在厲聲吼叫:「你怎麼可以這樣說!閉嘴!」
如木薪燃盡一樣,張輕玉的笑聲化為飛灰,像尊石像般面無表情地靠著座位一動不動,便是肩膀被抓得疼痛也不哼不叫。
冷空氣嗆進高辛喉嚨裏,他狼狽地大咳一陣,才後知後覺地鬆開手,眉眼間浮現痛色。
「別這樣對我。」
高辛半蹲在車門邊,上半身俯前,手肘撐在張輕玉兩側,整個人動了動,像是要調整姿勢站起來。下一秒,身軀卻是虛弱地往下滑,雙腳跪了下去,上半身伏到少年膝上。動作沒有要壓制的強勢,反倒像是悲哀的臣服。
張輕玉渾身一僵,倒也沒有伸手去推開,只是用漆黑的眼睛定定地凝視著他,像看一株寄生在自己膝上的畸形植物。
「輕輕,不要對我這麼殘忍。」高辛呢喃,「明明你說了我對你好,你就會對我好的。」
大人慢慢伸出手臂繞到少年的後背,像抱一朵帶刺的玫瑰花般,小心翼翼、滿是迷戀地,將纖瘦的腰圈進擁抱裏。他怕招致半點嫌惡,只敢很輕地呼吸,把心底最柔軟的濃情織成呢喃細語。
「你為何那麼執著於要讓無關的旁人知道?將我們的關係置於世俗排除異己的庸俗目光中,除了招致愚昧的批判之外,難道你會得到一絲一毫的快樂嗎?我只是想安靜地愛你,只需要你一個人知道。」高辛緊緊抱著他的腰,呢喃低語:「輕輕,我好愛你。」
過了須臾,一隻冰冷的手輕輕地觸碰他的耳朵,然後撫著他的頭髮繞到後腦,小臂貼著他的頭顱,像是接納的擁抱。
少年抱著監護人的頭,撫摸他的頭髮,低頭在他耳邊輕聲道:「你對我來說也一樣呢。」看著監護人抬頭露出欣喜的表情,張輕玉溫柔地笑:「先生,你也是我此生最骯髒噁心、不可以公諸於世的恐怖秘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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