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82 談情

我是做錯了甚麼，才又要來這個地方呢？

米白色的房間方正得像盒子，三腳座燈散發著柔和的燈光。張輕玉坐在卡其色針織沙發上，恍惚地咬著手指思索，視線內的光景融化成渙散的色塊。

是因為昨晚做惡夢的動靜太大了嗎？

「輕玉，好久不見......」溫醫生柔和的聲音像隔了好幾層紗，聽不真切。

高辛抱住他安撫的時候，他不該掙扎的。可是他實在沒辦法控制自己。醒來的那一刻，現實與夢境無縫銜接：環住他的彷彿就是那雙腐爛見骨的手臂，緊貼他的像是有蛆蟲蠕動的胸膛，皮膚上有癢的幻覺，那鑽動的蟲像要爬過來吃他。

所以他尖叫掙扎，以至於摔下了床。

那歇斯底里的樣子實在是丟人。

張輕玉咬著食指，想道：又或者是因為上次高辛嫌我太瘦的時候，我的反應不夠自然？

「你最近心情怎樣......」

他清楚記得胸口皮膚貼著浴室磁磚牆的感覺。堅硬冰冷的磁磚硌著他的鎖骨與額頭，有點痛。高辛像壓乾花一樣將他壓在墻上，膝蓋頂進他雙腿之間，手掌沿著他的後頸滑落，像畫筆描摹山脈般攀過他的脊椎，在下腰肋骨突起的地方曖昧地摩挲。

怎麽辦，你太瘦了，好硌手。

高辛的口吻是憐愛的，其實一點都不刺人。但張輕玉還是猛然推開他，做出一副被惹毛的樣子，抓起地上的衣服大步踏出浴室。高辛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時，他用力甩開。

不喜歡就去抱別人！

理所當然地眼眶發紅，理所當然地咬牙切齒，理所當然地得到高辛的服軟求和。他掩飾逃避親密接觸的意圖，傾盡全力飾演深陷愛情中的情人該有的嬌蠻脾性；以高辛的縱容與寵愛為籌碼，拿捏著分寸算計進退。

難道高辛發現了他其實每天都在裝——

張輕玉焦慮地咬起指甲，下一刻才注意到對面還坐著個人。他頓時窘迫地放下手，挺直腰背坐好。

溫醫生面含微笑看著他，似乎對他的走神沒有一點不滿：「看你精神好像不太好，最近沒睡好嗎？」

張輕玉發出鼻音「嗯」一聲。

「最近有甚麽心事嗎？」溫醫生問。

少年沉默，右手手指蜷起，以指頭逐一反覆輕敲膝蓋，像在彈枯燥的鋼琴指法練習。

「我聼高先生說，他生了病，你很擔心。」

彈動的手指一頓。

「你跟他聊我的事？」

「不會。我之前就向你保證過了，」溫醫生鄭重地說：「除了涉及傷害你自己或他人的事情我無法保密以外，其他的事情都只在你我之間。我只是向高先生了解你最近的生活狀況而已。」

看張輕玉的表情，溫醫生就知道他仍舊不信。或許是因爲並非自願來咨商，他從來都沒有真正信任過她，只要她走近一步，他就警惕地退後兩步。

但她仍然是要盡力嘗試的。

「你為高先生的健康狀況感到憂慮嗎？」

張輕玉兩手交握：「……家人生病，無論如何也會擔心吧？」

好奇怪。這句話説出口一點都不自然。

溫醫生點頭，口吻越發溫和：「聽説你爲了陪他，放棄了暑假到外國留學的機會？」

張輕玉想起那日將紙張揉皺的觸感，不由得絞緊手指：「對。」

言不由衷的心虛更加强烈，因爲他好像在蓄意欺騙。

「你很愛你的家人呢。」

溫醫生溫柔的目光像在贊頌他的重情重義，將他捧上崇高的道德寶座。「愛」這個字讓張輕玉心虛至極，有搖搖欲墜的錯覺。他不由得雙手壓在沙發邊緣，試圖穩住晃動不止的心，否認衝口而出：

「不是那樣！」

説完他就後悔了。

「那是怎麽樣的呢？」溫醫生雙手放在大腿上，身體傾前，專注地凝視著他。

不是那樣，還能是怎樣的呢？

難道他可以說，他其實惡毒地怨恨高辛非要生病，讓他陷入時間倒數的無盡絕望裏？

難道可以説他的犧牲不是出於愛，而是冷血地害怕被譴責自私？

說因爲他拿不出相應的感情反哺，所以他其實很憎惡高辛豐盛到讓他窒息的愛意？

難不成要他承認，他其實——

「我其實一點都不愛他。」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說。

刹那，像盛裝著靈魂的玻璃器皿墜地，粉身碎骨。玻璃碎裂的尖響震耳欲聾，震蕩的勁力像波幅巨大的漣漪一樣在全身來回湧動。柔軟的靈魂像流體一樣從玻璃的縫隙間滲出來，被碎片割出許多細微的傷口，然後流進身體裏面。

他一直小心地用玻璃器皿隔離的感情與思緒無可挽回地湧入身體，像雜亂的烟火一樣爆炸。

好混亂。

這到底是崩潰還是釋然？是憤怒，還是悲傷？抑或罪孽深厚得内疚難言，還是徹底贏過高辛的惡毒快感？矛盾的感情像風暴一樣從他内心往外升騰，氣壓幾乎要撐破皮膚。

「我......」張輕玉的喉嚨像被扼住，吐不出話來。溫醫生抽了兩張紙巾遞過來，他才發現眼淚早已奔騰湧流。他不願意讓溫醫生看他哭的樣子，轉過身面對著沙發，紙巾抽了一張又一張。

「慢慢來，沒關係的。」溫醫生柔和地道。「你慢慢來......」

張輕玉驀地收斂抽泣，霍然轉過身，紅透的眼睛緊盯著門口。

溫醫生並沒有聽到任何異動。她怔愣地看著少年放下手裏濕透的紙巾，起身，大步走向門口。

在張輕玉握住門把的前一刻，她才留意到門縫中央有黑色擋住了外面的光線。

像有皮鞋佇立在門外。

門猛然向內敞開，暴露站在門前的高䠷男人。

黑色大衣披掛在他單瘦的肩膀上，如墮天使的黑色羽翼。蒼白的臉讓他的五官顯得異常冷峻，那雙深邃的眼半垂，冷靜地看著揭破他窺視行徑的張輕玉。陰影從他腳下綿延，像一池沼澤般覆蓋地面。

張輕玉緩慢地仰起濕漉漉的臉，看著高辛。

淡黃色暖光流過少年秀氣臉龐上的水澤，如水墨勾勒的眉峰底下是漆黑的眼，鼻樑側塗著淡淡的陰影，通紅的眼睛盯著他。

「這算甚麼。」張輕玉的聲音很微弱，像飛灰一樣飄散。「這算甚麼？你陷害我？」

高辛嘴唇動了動，還沒說話，就看到深紅的血從張輕玉的鼻孔流下來，眼神一凝。

「你怎麼可以這樣陷害我？」

血液淌過顏色淺淡的唇瓣，然後濺在白色的衛衣上，暈染出艷麗的紅花。

由於張輕玉背向溫醫生，她並沒有看到張輕玉的異狀，只是焦急地上前去攔住高辛：「高先生，請你先離開，給他一點空間——」

張輕玉虛弱地抬手，想捂住流血的鼻。只是還沒摸到自己的鼻子，整個人就晃了一下。

他感覺到濕答答的鼻血滴到手心，然後一陣劇烈的暈眩將他拽得失衡，歪斜，倒下。在跌入濃黑的虛無之前，他看見高辛露出慌亂的表情，伸手牢牢抱住他下墜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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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輕玉只是昏過去片刻，就昏昏沈沈地在針織沙發上醒過來。他強硬地拒絕了高辛送他去醫院檢查的打算，要求要馬上回家。

高辛看張輕玉虛弱的樣子，也不敢再刺激他情緒，便順他心意扶他上車。

溫醫生送他們到診所門口，看著高辛安置好了張輕玉，抓住他上車前的空隙對他道：「高先生，我想往後不要再讓他來這裏看診比較好。」

高辛沉沉地看著她，一隻手拉著車門的把手，等她把話說完。

溫醫生輕輕嘆氣：「他今日受了這麼大的傷害，恐怕這輩子都很難再相信我了。」

「若是你之後有時間，我希望可以和你單獨聊一聊。」她一頓，輕聲道：「......為了輕玉好。」

四月朗朗的日光越過繁忙的街道，照得高辛身上湧起一陣異樣的熱流，教他顫栗。

「再說。」

他對溫醫生禮貌地一頷首，上車，關上車門，將熾熱烤人的陽光阻隔在車外。

後車廂開了冷氣，冰冰涼涼，內外溫差很大，身上的薄汗瞬間涼透。高辛咳了兩聲，脫掉外套，蓋到在車廂邊緣蜷成一團的張輕玉身上。少年動了動，外套便從他身上滑下去，掉到車廂地面。

高辛彎身撿起外套，然後俯身過去替張輕玉拉好安全帶，手臂擦過他的臉頰與頭髮，沾了些許濕意。

張輕玉沉默地側過臉，面向窗口，只朝高辛露出頭髮凌亂的後腦勺與白皙的頸子。

車子駛入連綿的濃密樹蔭裏，日光隱遁，暗影籠罩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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