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60 漩渦

升降機嗡嗡上升。

張輕玉安靜地低頭站在角落裏，不知在想甚麽。黑色帽兜罩住他的頭，瀏海冒出帽緣，遮住眉眼，鑲嵌在升降機牆上的玫瑰金色金屬板朦朧地映出他的影子。

他的手垂落身側，手指自然地微微蜷起。不知是否錯覺，好像看他的手也能覺出他消瘦了，指關節與腕骨的形狀比從前更加清晰。高辛心中湧起憐惜，伸手想牽張輕玉的手。

張輕玉察覺他的意圖，將雙手插在口袋裡，不動聲色地躲開。

高辛知他心裏還有些芥蒂，便縮手，仰頭瞥一眼升降機的液晶顯示板。代表樓層的數字不疾不徐跳動，他們越來越接近家。

回家了。

這項認知在高辛的心臟灌注一道逐漸膨脹的暖流，心跳加快，呼吸也不由得急促了些。

無論是纏綿繾綣的時光、還是漫長難熬的分別，喜、怒、哀、懼、欲，從前種種猶如黃粱一夢。往事不可追，來者猶可鑒。即使輕輕不願意牽他的手，只要肯回家就好，他當愛如珠，惜如寶，從今往後，再不叫輕輕流一滴眼淚。

叮。

銀灰的門往兩側滑開。

高辛率先出了升降機，張輕玉卻沒有立刻跟出來，站在裏面一動不動。

高辛在外面按住召喚電梯的按鈕，讓電梯門維持打開的狀態，沒有出聲催促，很有耐性地等。僵持片刻，張輕玉才緩慢地走出來。兩人一前一後，走過燈光節節亮起的走廊，停駐在梨木大門前。

高辛掏出鑰匙。

金屬碰撞在一起，叮叮噹噹。門匙嚴絲合縫地塞入鑰匙孔，喀啦，旋動。

當門縫裂開一條線的剎那，張輕玉退後半步，雙手攥緊黑色衛衣的衣角，像是感到緊張。

門徐徐敞開，穩穩卡在牆邊的門吸上。

沐浴在明亮陽光中的客廳一覽無遺：淺青的牆上的金屬山脈裝置尖角閃爍著璀璨的光，客廳中央的雙人沙發空蕩蕩的像是邀人落座，旁邊的皮革高背椅上擱了一份報紙。

窗明几淨，一切如舊。映入眼中的是熟悉的佈局，熟悉的家。

張輕玉站在門口遲疑許久。高辛輕柔地推他的背，他才木訥地隨著推力往前走兩步進去，低著頭僵站在鞋架旁。

高辛從餐桌那邊拖來一張椅子放在他身後，他便呆愣地坐下，好像有兩分不知所措，連脫鞋也不曉得。本來拉上的衛衣帽兜隨著他的動作滑落後腦垂在頸後，露出一頭濃黑的髮。頭髮有些長了，由於稍微比肩膀長了些，髮尾微微彎曲。

高辛忍不住揉了張輕玉的頭髮一把。少年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也沒怎麽抗拒，只是神情茫然地看他一眼，像隻還沒睡醒的羊。

高辛滿心憐愛，單膝跪下，溫柔地替他脫掉鞋子。左手輕輕握住腳踝，讓他將腳稍稍抬高；右手俐落地扯開鞋帶的活結，鞋帶像被拆開的禮物的緞帶般散開落在鞋側。

張輕玉全程一動不動，任由擺佈，只是全身緊綳，胸口起伏的節奏有些快。

高辛握住球鞋鞋跟，稍微施力，便脫下了鞋子，左鞋，右鞋，湊成一對，放到鞋架子上。

此刻觸地的腳上還套著灰色的襪子。高辛的手指剛剛碰到他的腳背，就被那隻腳踢開。

高辛一愣。

張輕玉如夢初醒，一雙眼睛再次有了焦距，警戒地瞪著監護人，雙腳往回縮，像隻怕生的貓。

「輕輕，襪子。」高辛見他抗拒，便沒再勉強要幫他，站了起來。

張輕玉沒有立刻脫掉襪子，而是低下頭盯著地板，雙手再次在衣服上攥出皺紋，肩膀微微發抖。

「其實，你是不是騙我？」他輕聲說。「你只是太想我回來，所以騙我。」

高辛愣住一刻之後否認：「輕輕，我沒有……」下意識想辯解，卻發現不知該分辯什麽。他連張輕玉到底所指何事也不清楚。不待他反應過來，張輕玉迅速扯掉兩隻襪子，霍然站起，赤裸的雙腳咚咚咚地敲響地板，奔向自己的房間。

彭！房門大力摔上。

喀勒。門鎖鎖上。

高辛怔住。他彎身撿起地上的襪子，丟進浴室的衣物籃内，然後扭開水龍頭，洗完手後將冰涼的水潑到臉上。不知爲何，一陣酸澀的漣漪在胸口蕩開，牽動殘破的肺腑。他雙手按著洗手盤邊緣咳嗽，生生忍過内臟撕裂一樣的痛楚，待到咳嗽平息，才將口裏的腥液吐在洗手盤裏，再次扭開水龍頭。

透明的自來水嘩嘩而下。刺眼的一抹猩紅隨著水流旋轉，然後消失在排水口裏。高辛關上水龍頭，轉身出了洗手間。

洗手盤裏銀色的排水口蓋子上，微小的漩渦水紋隨著水源乾涸，逐漸消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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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輕玉鎖上房門之後，一頭扎到床上，接著扯開被子緊緊裹住自己。在晦暗的被窩裏，濃烈的恐慌與焦慮如黑色的浪般從心臟衝到喉嚨，呼吸急促得彷彿下一刻會遇溺。

原本以為只是回家，回復到從前習慣的日常，無甚特別，如此而已。豈料視線一觸及熟悉的傢俱，濃烈的情緒就猛然突襲，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還沒來得及調整心態，黑色情感已經猛然在胸腔裡膨脹成巨石，擠壓內臟。

坐在椅子上時，他怔愣地陷入記憶裡，無暇顧及是誰在擺弄他的腳。

皮革椅子，黃昏，藤條破空揮落。

沙發，壓制，窒息，巴掌狠狠刮在臉上。

還有。還有。還有。

雖然他努力避免去想，但那些不堪的污黑記憶像湍急的水流般不受控制地湧過腦海。

還有床。

之後，腦海裡的字筆劃扭曲無法成型。語言這種載體過於薄弱，無法承載過於洶湧的情感。

無法呼吸。

黑色的水流湍急地旋轉，形成巨大的漩渦。他溺在水裡，無助地隨著水流旋轉下降，水壓大得甚至讓他沒辦法張開嘴尖叫，濃烈的情感僅能在肚腹裡來回反芻。

我為什麼又回來了？為什麼那麼容易被幾句好聼的話欺騙？他要死了干我什麼事？不，都是騙我的，全部都是騙我的而已。嘴唇一碰，三言兩語，我就乖乖跟他回來了。為什麼那麼蠢？

張輕玉發狠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腕，牙齒陷入皮肉，鈍痛越發劇烈時為懲罰了這個愚蠢的人感到一陣扭曲的快意。

為什麼不去死。下地獄、千刀萬剮就好了。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啊！

眼淚洩洪，浸透被單。吐不出口的尖叫在身體裏橫衝直撞，將筋肉與骨頭瓦解成一大團軟爛的黑色的污泥，在漩渦裡不能自控地一圈圈旋轉，旋轉。

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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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轉。

微波爐的橙黃光芒裡，一碟豬頸肉在旋轉，肉塊因逐漸升溫而爆出油泡，美妙香味溢出爐箱。

這是午餐，也是晚餐。

張輕玉中午的時候沒有出房間吃飯，高辛也沒心情多吃，是以中午的菜剩了許多。

叮！

微波爐清脆地響了一聲，然後裡頭的燈光熄滅。高辛打開微波爐門，將最後兩碗白飯放進去，調較了時間。微波爐轟轟地運作起來，兩碗白飯像跳華爾滋一樣相對著旋轉起來。

高辛端著豬頸肉走出廚房，放在客廳餐桌上。桌子上已經擺滿了冒著熱氣的美食佳餚，上方玻璃大燈灑落的燈光更為食物添了誘人亮澤。

他頓足看著滿桌的食物，又回廚房一趟取出兩雙筷子擺好，才去敲張輕玉的門。

「輕輕，吃晚飯了。」

果然和中午的時候一樣，敲門不應。

高辛握住門把，試探著壓了一下，也是和之前一樣鎖住的。

房間裏的尖銳物品早已收走、窗口的窗花也確認過足夠牢固，沒事的。

他勉強忽略腦子裡想像出的血色畫面，低咳兩聲，溫和地告知：「輕輕，我進來了。」

大人從口袋裡取出房間鑰匙，打開鎖，然後推門。

他本來做好和中午那次一樣開門就被枕頭砸的準備，豈料門只開了一寸便遇上了阻力，好像門後堆放了沉重的雜物，推也推不開。

心中焦躁更甚。他多用幾分蠻力，強行開門。房門撞上障礙物，另一邊傳來嘩啦的雜物傾倒聲之後，門扉艱難地敞開了足夠讓他擠過去的距離。

高辛剛剛伸腳過去便踢到障礙物，一個趔趄，差點失去平衡。好險及時找到平坦的落腳處，站穩之後整個人擠過狹窄的縫隙。

房間裏沒有開燈，好像也拉上了窗簾，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彷彿蝙蝠棲居的洞穴。或許是沒有開窗讓空氣流通的關係，房間裏有些悶熱。

高辛沒有貿然開燈，畢竟張輕玉待在黑暗中待久了，現在突然開燈難免眼睛難受。他扶著牆壁，小心地一步步跨越地上的雜物。

明明只是進家裡的一個房間，過程中卻頗有他年輕時到野外冒險穿越狹窄峽谷、爬過嶙峋怪石那種驚險感覺。

終於到了沒有雜物的安全區域，他站直，反手一摸，分辨出為他製造艱險的是傾倒的椅子、很多本厚厚的書和本來藏在床下的幾個儲物箱。看來小孩子是將所有有點兒重量的東西都搬過來了，築起了防禦的堡壘。

比起用枕頭砸他、尖叫著讓他滾出去，這或許算得上一種進步吧？

「輕輕，該吃晚飯了。」

高辛溫聲細語，踏前一步，踩中了一本書。書頁發出淒慘的聲音，他連忙踩在別處，一步步接近睡床所在的地方。

「你中午已經沒有吃飯，晚上怎麼說也要吃點東西。」

他伸手摸向床鋪中央，卻什麼都沒摸到。

或許又縮到最邊緣靠牆的地方睡了。

高辛的手一直往裡探。手掌橫掃過柔軟的光裸床單，再俯前身去，指尖頂到了冰冷光滑的平面。

是牆。

他心中兀然一驚，頓時單膝跪上床邊，摸遍了整張床，手指與床單摩擦得陣陣發熱，也還是什麼都摸不到。

床上沒有被子，沒有枕頭，也沒有人。

——張輕玉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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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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