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還給你,一萬塊。
高辛一時不清楚他在說甚麼,借拉開床邊椅子的時間思忖,終於將數字對上:是那筆從附屬卡裏提取的金額。
椅腳刮過地板,發出吱吱的聲音。
說這句話大抵是要兩清、一刀兩斷的意思。以平和字眼掩飾怨憤情緒,無非是逼迫他讓步、放低姿態溫言軟語表達在意。
不外如是。
摸清了小孩子的想法,高辛心裡的兩分失衡穩住,彎膝落座。結實的椅子穩穩支撐住他的重量,他放鬆地往後靠,背脊倚著椅子的軟墊,修長的雙腿伸直,小腿交錯,腳跟碰地。
不發脾氣很好,冷靜總是比歇斯底里容易溝通。好過那日,淚流滿面還動輒抛出最殘忍的言辭:「你不愛我」、「我不要你」、「我要離開」。但其實說絕情的話,是因爲太過彷徨,急切想得到溫柔寬容的回應——果然是小孩子。
要溫柔地,寬容地回應,不能再犯上次的錯。
高辛唇角微微上勾,洩出一絲無奈笑意來。他凝視著坐在病床上的少年,像是耐著性子和剛剛學會討價還價的小孩子說話,語速緩和:「輕輕要怎麼還啊?」
日光從群山那頭反射過來,淺綠的光為張輕玉白瓷般的臉上了一層淡碧釉彩,眉眼間的淡漠叫他更像碧瓷人像,一側頭時,莫名有幾分死物活過來的意趣。他慢慢伸脚推開被子,調整姿勢,雙膝跪坐在床上,然後伸手抓住鬆垮垮病人服的下擺,拉起來。
「樓下有手術室。」
皮膚白得晃了高辛的眼。少年腰綫瘦削,小半袒露的胸膛能稍見肋骨形狀,平坦的小腹兩側微凹,窩藏淺淺陰影。
「找個醫生,切開這裡,」張輕玉低頭,伸手用食指觸摸自己腹側,稍長的指甲在柔軟皮膚上壓出半月形印痕:「把腎拿出來,賣掉,應該綽綽有餘。」
語氣平淡的話語驀地揉爛了高辛心中擬好的劇本,黑色的台詞像離水的蝌蚪般,全部僵直,枯死。大人以沉默掩飾自己的無措,爾後輕輕嘆氣。
「輕輕,我以爲你沒有這麽幼稚。」
張輕玉聽到這句話並沒有生氣,只是拉直衣服遮住那白得晃眼的皮膚,將過長的下擺塞進褲頭裏,衣服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你又這樣了,」少年整理衣服,平靜地指責:「我説你不愛聼的話,就說我幼稚。」
窒息的感覺在高辛胸口淤積,擠壓肺葉。他按捺著咳嗽的衝動,不説話。
外頭陽光越發盛了,照得窗外青山翠綠得出奇,浸染翠色的陽光溢滿室内,將四面墻塗滿春日湖水般的顔色。高辛晃神的霎那,房間像是淹沒在清澈碧水中,四方窗口裏並非是鳥群在橫渡天空,而是魚群穿梭的影子。眨一眨眼,一切又恢復正常。
過了片刻,高辛才乾澀地開口:「我不是要你還錢。」
張輕玉伸直雙腿,從跪變坐,拉過被子蓋住自己小腹和腿,後背再次安然地靠在枕頭上。
「你看,」少年冷靜地剖析:「我們當初説好了,我一旦選擇離開,踏出了那扇門之後,我和你就當作甚麽都沒有發生過。」被子有些皺褶,他很有耐性地用手掌撫平,繼續說:「從前你爲我花錢,我陪你睡覺。現在我們什麽關係都沒有了,我挪用你的錢是我不對,你沒有追究我盜竊是你寬宏大量,還錢是我最基本的責任。」
病房内安靜得能聼見冷氣機隱約的嗡嗡聲。楊昇似乎睡得很沉,依舊癱在旁邊的摺叠床上一動不動,後背對著沉默對峙的兩人。
高辛終是忍不住,咳嗽連串蹦出喉嚨,便是用力捂嘴也無法壓抑沙啞的咳聲。
張輕玉坐在床上,看著他咳得越趨劇烈,沒有任何幫忙伸手去取床頭櫃上的紙巾的意思,只是安靜地看著大人狼狽地從紙巾盒抽取紙巾。
高辛顫著手擦嘴,嚥下嘴裏的血腥味。喘息片刻,待氣息穩定後,他輕聲說:「對不起。」
雖然高辛説了三個字之後沒有即刻接續下去,張輕玉沒有催促,也沒有詢問,只是等待。
「我那天不該打你,也不該說那麽難聽的話。」大人低咳一聲,緩緩地道:「輕輕,你知道我不是那樣想的。」
少年漆黑如夜晚的眼睛仍然凝視著他,沒有一絲波動。
「我累了。」張輕玉說:「可以請你出去嗎?謝謝。」
高辛啞然,只得順從他的請求,起身離開。
張輕玉坐在床上,目送黑色的大衣衣角消失在門框之外,恍惚地垂下眼睛發怔半晌之後,轉過頭對躺在摺叠床上的楊叔説:「楊叔,你可不可以出去?」
裝睡被識破了。楊叔僵硬地動了動,才尷尬地坐起來,抓住險些掉到地上的被子,手忙脚亂地塞到角落,然後起身走向門口。走到門前時,他猶豫地回頭。
少年正看著他,見他回頭,淡淡地笑了笑,笑容像蒼白的馬蹄蘭。
楊叔含在嘴邊的話縮回喉嚨裏。他忽然覺得無論説甚麽都是多餘,自己能做的唯有默默步出房間,小心關上房門,留給小孩安靜的空間。
張輕玉默默轉過頭,看著窗外的群山。一片稀薄雲氣慢慢沿著山脊爬上去,如薄紗般覆蓋山體。一隻在高空盤旋的鷹俯衝,潛入霧氣裏,消失無蹤。
掀起白被,拉高過頭,被子如雲層籠罩下來。張輕玉在漆黑中閉上眼,變成一隻展翅的鷹,潛入無邊的雲霧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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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辛讓司機留在醫院照顧病人,自己開車回家。進了家門,換下衣服之後,他就坐在書房裏,打開電腦投身於繁重公務中。螢幕上的視窗一一打開,鼠標浮游,鍵盤發出咔噠咔噠聲。泛藍的光籠罩他的臉,偶爾切換視窗便是微微一閃。
時光無聲流逝。
一閃,又一閃,雙眼乾澀。他默默往後靠,背脊貼住皮革大班椅的椅背,椅子發出細微的吱呀聲,然後頭往左右傾側,拉伸僵硬的頸。視綫越過螢幕顯示器,投往窗口溢著暮色的城市景色。
暗紅的夕陽像被建築物的避雷針刺破一樣,流出的酒紅與橙色的漿液浸透稀薄的雲層,色澤濃鬱得仿佛張口含住光綫便能嘗到甜橙與紅酒的味道。落寞又醉人的顔色染滿書房,窗台上的花瓶拉伸出暗橙色的影子。
花瓶是空的。之前插在裏面的向日葵早已枯萎,在輕輕離家期間他也無心理會換花這種小事,丟掉凋零的花之後就任由花瓶一直空著。
閉起眼睛,他眼前便浮現之前某個早晨,輕輕被自己抱到桌子上深吻到滿臉泛桃花色,眼睫輕顫如蝴蝶振翅的樣子,他身後的向日葵沐浴在銀亮的晨光中,開得燦爛。
睜開眼,晨光變成暮色,花瓶空無一物。他俯前將花瓶挪過來,低頭盯著裏頭的空洞,取了紙巾仔細擦拭瓶身,腦海裏鉅細無遺地將爭吵那日的回憶倒帶播放,少年清冷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你明知道不被選擇的感覺多麽難過,卻還是故意拿小安刺激我。
你只是喜歡我像狗一樣乖。
是的。高辛冷靜地對自己承認:我知道輕輕很介意那些向日葵是小安送的,這種在意讓我愉悅,所以才故意將花留在書房裏;扼住輕輕的脖子時,也為自己掌握他脆弱的生命而惡劣地感到愉快。
夕陽的餘暉傾斜過來,籠罩全身,暖光穿透血肉筋骨的虛相,照映出藏在肺腑陰影深處軟弱得無法成形、萎縮乾癟的真身。
若即若離,其實是深深害怕再次被背棄。
故作强橫,是為掩飾内心渴望被依賴的卑弱。
他完美地複刻了父親的殘暴與母親的殘忍。輕輕看穿了他的低劣,所以他惱羞成怒,掌摑,言語羞辱,用盡全力去攻擊手無寸鐵的小孩子——真是難看。
高辛自嘲地笑笑,仰頭看著天花板。
從前嫌小孩子什麽都要,三心兩意,但當輕輕什麽都不要的時候,他就束手無策了。輕輕不收他送去的花,也不接受他的道歉;讓輕輕學校裏的朋友去探訪,輕輕也不願意見她們。爲了割捨掉他,輕輕甚至決絕到連自己都不要了。
怎麽辦。
高辛闔上眼,深深的疲憊湧上心頭。昂著頭時呼吸不通暢,頓時咳嗽兩聲,血腥味又在喉頭漫開,胸口作悶。這種時候就深深感覺到自己的五臟六腑在每分每秒慢慢衰弱,死亡的陰影逐寸挪近。
鈴鈴鈴鈴鈴。
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他以爲是輕輕那邊出了什麽事情,心臟緊縮一下,取出電話看清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電話,不是楊昇也不是醫院,頓時鬆了一口氣,推測是公事便接起了電話。
「喂。」
「嗨,」那頭的人輕聲說,背景聲夾雜人聲喧嘩:「是我。」
高辛有些意外,頓了一下才應話:「怎麽是你。」
之前在通訊軟件上封鎖了他的小暄毫不心虛,理直氣壯地道:「您之前又住院了,我打來關心您也很正常吧?」説了兩句冠冕堂皇的話,便露出了狐狸尾巴:「聽説您家的那個輕輕離家出走之後還閙自殺呢,是真的嗎?」
他的口吻輕快得像幸災樂禍,高辛心生反感。
「與你何干。」高辛本想挂斷電話,但聽到對方説的話,動作一滯。
「您也掐他的脖子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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