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18 飲雪

天已濛濛亮，光線卻沒有溫度。路徑兩側的樹灰白得像炭筆素描簿裏的作品，光禿的枝椏僵直地指向天空。

附近的幾棟住宅已亮起零星光芒，但大部分的居民仍未醒來，周圍仍靜悄悄的。

高辛走過冷清的街道，將冰涼的手插在風衣口袋裡，慢慢走進大堂。裝潢優雅的大堂在清晨的光中顯得空間異常寬敞，無人進出時格外寂寥。

與物業前台點頭打個招呼，便進了電梯，按下按鈕。

電梯門緩緩合上，鋼板映照出模糊的高瘦人影。高辛看著自己的倒影，又開始咳嗽。

電梯上升。

到底是年紀大了。半宿未眠還來回奔波，疲倦若厚重毛毯壓著意識，咳嗽更加不可抑制，胸腔隱隱作痛。

氣管收縮，幾乎無法呼吸。他一手撐著電梯牆，一手壓著胸口，劇烈地咳嗽。

「叮。」

電梯停頓。

高辛按著開門按鈕，等到咳嗽告一段落才走出去。走廊的動態感應燈一節節亮起，他放輕腳步走到家門前。

他捏住鑰匙，不讓金屬碰撞發出聲音，忍耐著咳嗽的衝動，盡量安靜地開門。

喀噠，門敞開。

客廳裏淺青的牆泛著濛濛的晨光。空間中央的沙發輪廓勾了一線銀光，凹陷處的陰影裡，坐著一個單瘦的人影。

高辛一怔，反手關上門，輕聲喚道：「輕輕。」

張輕玉披著一件尺碼過大的黑色外套，兩腳屈膝縮在身前，抱著雙膝坐在沙發上，烏黑的眼睛不帶情緒地注視高辛。

聽到高辛叫喚，他伸直雙腳踩到地面，走過去，從大人手上接過剛脫下來的外套，又從他手上拿走鑰匙，走進房間將物件各自歸位。

高辛任他幫忙，彎腰脫鞋，一邊道：「怎麼不睡？」

剛剛放好鑰匙的張輕玉遠遠站在房間門口，低聲說：「睡不著。」

高辛想多問兩句，卻開始咳嗽，說不出半句話來。張輕玉看他一眼，小跑著去了廚房倒了一杯水遞過去。高辛喝了一口潤潤發乾的喉嚨，咳嗽漸消。

「要拿藥嗎？」張輕玉問。

高辛搖頭：「不礙事。」他伸手想將張輕玉攬過來，少年卻恰好後退避開碰觸，俯身撿起地上的鞋子。

長褲褲腳隨著他的動作上提，露出清瘦的腳踝與小腿。手腕伸到與腳踝並齊的水平，手指捏住鞋跟，然後人慢慢站直，走到鞋櫃前，將鞋子放進去，嚴謹地擺正，仔細關上櫃門。

高辛感覺到他心情不好，上前從後面輕輕抱住了他。

好瘦。貼上去能感覺到蝴蝶骨與脊骨的形狀，皮肉好像只有薄薄一層。

多麼令人愧疚。

高辛帶著歉意解釋：「輕輕，剛剛我的朋友急病進了醫院，我趕著去看他，冷落你了。」

扔下滿面眼淚的小孩自己一個人，的確讓他心裡愧疚。

但終究事分輕重緩急。

張輕玉沒有抗拒，也沒有迎合，像一樁木一樣被抱住。他背對監護人，看不清表情。

「輕輕生氣了？」高辛按著他肩膀，用柔勁將他轉過來面對自己。

隨著那張清秀的臉回轉面光，光徐徐流進眼睛，眼瞳像含了水銀，發散無機質的目光。

張輕玉仰視高辛，顏色淺淡的唇角彎起，展露淺淺笑容：「沒有。」

在高辛說任何話之前，他低下頭，回抱了高辛一下，然後撒手。

進退有度。時間不會短到令人覺得他在敷衍，卻也不會長到像撒嬌，克制而溫和，十足像一個懂事的孩子。

「我明白的。」張輕玉說，然後揉了一下眼：「先生，我有點睏，先去睡了。」

有禮地告辭後，他便轉身走向走廊。他踩過泛著銀白晨光的地板，像一步步走在皚皚雪地，腳掌陷入柔軟的雪裡，用一點力氣提起腳，邁出下一步。

高辛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深處的陰影中，咳了兩聲，又抓起杯子喝了口水。冰涼的水流下喉管進入胃袋感覺如此鮮明，彷彿飲雪。

大人擱下杯子，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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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越發冷了。步入深冬季節，纏人的考試接踵而來，學生們紛紛窩在自修室，或奮筆疾書，或沉吟推敲。

穿著校服的張輕玉坐在兩塊隔板之間的桌子前，低頭寫著練習題。右手貼著紙面的皮膚磨花了字跡，染上黑色墨痕。他抽出紙巾擦了兩下，沒能擦掉，也沒在意，繼續努力解讀艱澀文言文。

直到有人敲他桌面，他才恍然抬頭。看看管理人不太耐煩的表情，再看看黑透的窗，才醒悟時間已經過了這麼久。

張輕玉無意延後別人的下班時間造成困擾，於是對管理人禮貌地笑笑，收拾了筆記和文具，背上書包踏出自修室。

門一打開，冰涼的空氣就湧過來，滲入毛孔。張輕玉呼出一白霧，攏緊了外套，走上寂寥的街道。

昏黃街燈將他的影子拉的瘦長。晚上十點，天已經全黑。行人道沒什麼人，身側的馬路間中有車輛掠過。

接受心理治療一段時間後，張輕玉對車的恐懼淡了許多。起初走到街上便會心率加快，雙腳發軟。現在他只是須要走在行人道裏側，便可以忽略那些已經模糊的記憶畫面，安然走在路上。

他狠心地往前走，往前走，將血肉淋漓的江嘉蕙留在那個濕滑雨天的馬路上，安穩地活著。

只要殘忍自私，就可以幸福快樂。

他低眉，自嘲地笑。一陣寒風颳來吹亂瀏海的髮絲，冷意穿透深藍毛衣，浸入骨髓。他搓搓雙手，往手心呵一口氣。

加快腳步，又突然放緩速度。

街口有個熟悉的人。海軍藍風衣顯得身材高䠷肩膀寬厚，脖子上圍了白色羊毛圍巾。高辛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在幾米開外的街燈下看著張輕玉，似乎因看見他而高興，微微笑著。

張輕玉走得很慢。明明並不遠，從街尾走到那邊卻走了足足五分鐘。高辛沒有催促，很有耐性地站在那裡等他過來，然後將自己的圍巾繞到他脖子上，才牽起他的手。

如果是以前，張輕玉大概會不安地推拒，說他並不冷；但他現在只是安靜地等高辛打點好，就牽起高辛的手一起走。

兩人在黑夜的街道上牽手走回家。街燈照亮一節一節的路，偶爾兩人身影融入黑暗裏，看不見輪廓，又慢慢回到昏昧的光裏。

「晚上冷，先生不必來接我的。」張輕玉說。

「正是天冷，所以才要來接你。」高辛握他的手緊了一下。「你出門時沒帶圍巾。」

張輕玉回道：「我明天會記得帶。」

一陣寒風襲來，風聲嘯嘯，吹得圍巾的末端飄揚飛舞。高辛仔細地將最後一小截套進內圈，然後把兩人交握的手塞進他的風衣口袋裡。張輕玉側頭看他一眼，沒說什麼，又繼續低頭看路。

「考完試之後別讀到這麼晚。」高辛說。「太晚回家不安全。」

張輕玉繼續盯著地面，點頭。一直走到回家，他也沒再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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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飯桌上擺了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麵。蔥花切得細碎灑在面上，太陽蛋煎得邊緣金黃。張輕玉在拿起筷子之前，禮貌地說了句「謝謝先生」，就斯文地吃了起來。高辛陪他坐在餐桌，打開筆記型電腦辦公。

玻璃廳燈下，電腦鍵盤喀噠喀噠，麵條窸窸窣窣，很溫馨。

張輕玉吃完麵洗好碗，去了浴室洗漱。吹乾頭髮出來時，高辛站在門口。他以為監護人要用洗手間，側身讓了讓；但高辛握住了他的手，將兩顆藥丸一顆膠囊放在他手心。紅色白色藍色，像糖果，是溫醫生給的藥。

「吃藥。」高辛說，遞上一杯水。張輕玉昂起頭，一次將所有藥物吞了下去。藥丸滑過舌頭，有點苦澀。他喝了一大口水沖去苦味，然後仰起頭看高辛。

剛剛吹乾的頭髮有點蓬鬆，像一大團柔軟羽毛。烏潤的眼睛像雛鳥的眼，凝視人的時候異常純良。

「先生今天要嗎？」他問。

即使不是第一次聽他這樣問，高辛還是覺得很不自然。他第一次聽到小孩子這樣說的時候，愣了兩秒才懂他在說什麼。

第一次聽見這句是張輕玉作了惡夢哭著鑽入他懷中的之後那天。那日張輕玉一切如常，讓他親讓他抱，沒有耍過脾氣。吃完晚飯之後，張輕玉站在客廳中間，眼也不眨，口齒清晰地問了這句話。

高辛的直覺告誡他不能說「要」。

小孩子雖然看上去很平靜，舉止如常，情緒卻不太對勁，像用力地壓抑著什麼，只要高辛稍微用一點力氣去戳他一下，就會轟烈地爆破。

高辛想過很多回，覺得是那日扔下他，小孩子很不開心。問起這件事幾次，不知是否因為太懂事，張輕玉總是說他體諒，也從不發脾氣。

高辛無從哄起，束手無策。歸根究底是他不對，讓讓張輕玉也是應該；等到小孩子情緒緩過來就好。

「你要考試，之後再說吧。」高辛摸摸他的頭，在他額頭印下一吻。「早點睡，輕輕。晚安。」

　張輕玉笑著說：「晚安，先生。」

客廳的燈熄滅，少年唇角極淡的笑如初綻便凋零的曇花，消失在黑沉沉的夜晚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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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飲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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