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22 淤泥

「張同學。」

張輕玉迷糊中聽見似乎有人在叫他。但意識昏昏沉沉像陷在泥沼裏，拼命拖拽著要清醒，也無法從軟爛的泥沙中抽離。

「張輕玉！」

桌子隨著怒斥劇震一下，張輕玉猛然驚醒。他睜開眼，從趴下的姿勢慢慢坐直，看見怒目圓睜站在他桌前的中文老師。

「上次考成那樣，還在我課上睡覺？」中文老師嚴厲斥道：「別以為底子好就可以怠惰，給我專心上課！」

同學們的視線如聚光燈一樣聚集在他身上。

張輕玉臉上熱起來。他低頭訥訥道歉，見大家都在看他，下意識拉高領子。

脖子上的印子，還沒褪乾淨。

中文老師見他認錯態度良好，便沒再斥責他，只讓他去洗手間洗臉。

身後傳來一聲嗤笑，張輕玉回過頭瞥一眼。

坐在後面的劉韜一隻手臂打了石膏固定在胸前，整個人懶洋洋地賴在椅背上，下巴稍抬，向張輕玉投去蔑視的眼神。

張輕玉視若無睹，起身去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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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輕玉站在洗手盤前，扭開水龍頭，將冰涼的水潑到臉上。

很冷。

他對著鏡子，看見自己的臉頰在冷白燈光下泛著濕潤的水澤，水珠沿著自己的下巴滴落，沒入領口。

脖子一陣濕冷。

他盯著鏡中圍著脖子的衣領，伸手用力抓住領口。領子收緊，稍微勒住氣管，但布料緊緊貼住脖子的感覺讓他安心。

「幹嘛？看著鏡子覺得自己貌美如花？」身後突然有人說話。

張輕玉一驚，瞬間鬆開手，冷聲道：「你怎麼在這裏。」

劉韜聳肩：「殘疾人士也有權上廁所吧。」他硬是用肩膀撞開張輕玉，將完好的左手伸到還沒關上的水龍頭下沖洗。

裝模作樣。明明就還沒進廁格，洗什麼手。

張輕玉睨他一眼，無視劉韜的挑釁，從紙巾盒中抽出一張紙巾擦臉。

背上突然一涼。張輕玉下意識轉過身去，反手摸到背脊上稍濕的衣服，怒瞪一臉挑釁笑容的劉韜。

「你手斷了之後人品也碎了是嗎？」

劉韜吹了下口哨，猝然伸出完好的手抓住張輕玉的領口，將他推到牆上：「人品？」劉韜眼神一暗：「連嘉蕙葬禮都沒去的人，有資格說人品這兩個字嗎？」

衣領被抓住的張輕玉很緊張，一拳胡亂揮過去，砸中劉韜打著石膏的手肘。

劉韜痛得臉扭曲一下，後退一步捂住傷手。張輕玉拳頭也疼，「嘶」了一聲，本想趁機溜出廁所遠離這個麻煩精，沒想到劉韜不顧傷勢鍥而不捨地扯他衣領，不准他離開。

「以前只以為你是假清高，好歹人模狗樣，」劉韜恨恨道：「沒想到你竟是個人渣──」他盯著張輕玉被扯開的領口，愣住。

脖子上綴著兩片紅痕。

張輕玉大力推開他，冷著臉拉好衣領，眼神狠戾。

看他這樣的反應，再聯想到他課上打瞌睡，一開始以為自己想歪了的劉韜不可置信：「你在和人亂搞？」

張輕玉冷冷道：「你他媽的在說什麼。」語氣雖不露半分怯，手指卻用力抓攥住衣襟，衣服皺了一大片。

「嘉蕙去了才多久！」劉韜吼道：「她真是眼瞎了才看上你這種垃圾！」

水龍頭仍未關上，嘩嘩地流。水花偶爾濺到手袖上，只感受到一點涼意，瞬間就乾了。

張輕玉冷笑一聲，眼睛冷得像結了層冰：「沒錯。她就是喜歡我這種垃圾。」他側頭，一字一字道：「你連垃圾都不如。」

在劉韜盛怒的拳頭碰到他衣角之前，張輕玉用力按住水龍頭出水口，水飛濺到劉韜臉上。劉韜始料不及，倉促地用單手擋住臉，但水仍濕了一臉。

劉韜站在那裡，髮梢滴著水，眼睛死死盯著張輕玉，下一刻就要撲過來決一死戰。

看著他那雙為江嘉蕙燃起怒火的明亮眼睛，張輕玉覺得很疲倦。他慢慢扭動水龍頭，生鏽的金屬發出難聽的摩擦聲。水流漸小，然後中止。

乾涸。

「如果你再碰我一下，」張輕玉緩緩說，「這次斷掉的就不只是手了。」

劉韜愣了一下，以為他在撂狠話：「我的手斷了和你沒半毛錢關係，別往自己臉上貼金。」

「上次是流氓看你不順眼打斷你的手，」張輕玉輕聲說，「這次可以是醉漢直接扭斷你的脖子。」

他的眼睛黑得沒映出半絲光亮，像地下從未見過陽光的洞窟。

那張連罵人都只會「他媽的」的嘴平淡地說恫嚇的話，莫名令劉韜頭皮發麻。

「狗屁。」劉韜不願露怯，罵罵咧咧：「我才不信你這種垃圾。」

嘴巴不服輸，到底沒再動手。

刺耳的鈴聲宣告課堂的終結。兩個人一前一後回到課室，一起因為去廁所太久被中文老師駡了個狗血淋頭，叫他們小息站在走廊罰站。

兩個人站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中間隔了一米距離，看不出是同時被罰站的同班同學。有幾個與劉韜相熟的朋友經過，笑嘻嘻地看著他打著石膏的手問他去不去操場打球。

劉韜笑著罵了兩句，斜睨站在旁邊的張輕玉一眼。

走廊上的人來來去去，影子浮動，像水面下歡快掠過的魚；張輕玉孤伶伶地站在那邊，雙手抱在胸前，睏倦地靠著牆，眼簾低垂，像水面上安睡的雪色蓮花。

他在水上，其餘一切人事物都在水下。水上水下，互不相干。

多麼清高，多麼傲慢。

劉韜收回視線，想起骸骨沉在水底裏的江嘉蕙，心裡不痛快了。

「嘿，阿韜，手疼了嗎？怎麼臉色這麼難看？」朋友關心地問。

但即使看上去雪白無瑕，蓮花的根仍然是從污泥裏長出來的。

劉韜摸了一下自己的領口，露出意味深長的笑。

「沒事，想起今天早上踩到狗屎而已。」

出自淤泥，怎能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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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淤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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