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25 選項

張輕玉，你是不想活了嗎？

這句話往張輕玉耳朵裏灌火藥粉末，點一把火，將他從裡面炸碎。

轟。

眩目的白光佔據視線，心跳聲響亮得像耳膜在反覆爆炸。巨大的震撼波如漣漪在軀體裏蕩開，血肉從骨頭上撕裂分離，粉身碎骨。

記憶中那些嘲諷的、輕蔑的、鄙夷的話語在耳邊播放。

人渣。

垃圾。不知自愛。

下賤，髒死了。噁心。

你不想活了嗎?

眩暈中，先生的表情似乎也和那些人一樣。

厭惡，鄙夷，嘲諷。

連他唯一的先生都終於厭棄他。

他什麼都沒有了。

便是身體被老鼠啃噬殆盡，血水流進溝渠裏，也不會有人看他一眼，憐他一秒。

劇烈痛楚貫穿心口，痛得無法呼吸。

不是啊！不要、不要這樣！

張輕玉想否認自己是無可救藥的垃圾，喉嚨卻哽住般無法說話。他趴在床上攥緊床單，巨大的悲傷與恐懼壓得他無法呼吸。寒意從骨髓深處滲出，全身不能自控地劇烈顫抖。

「輕輕？」高辛眉心一跳，見張輕玉的反應不大對勁，將他抱過來，按捺著焦急，緩聲問：「怎麼了？你不舒服？」

張輕玉躺在他大腿上，艱難地挪動手臂抱住大人的腰，用力得像溺水的人抓緊浮木，斷斷續續地、破碎地抽氣。

像是要窒息而死。

「慢慢來，放慢呼吸。」高辛扶著他，讓他靠著自己的胸膛坐起來。監護人右手掏出口袋裏的電話，隨時準備叫救護車，嘴上溫聲安撫：「沒事的，輕輕，我在這裡。」

張輕玉的額頭抵住大人的肩膀，雙手迫切地摟住他的脖子，喉嚨發出模糊的嗚咽，猶如受傷的動物的悲鳴。明明分辨不出任何字眼，高辛卻莫名地聽懂了。

「沒有不要你。」高辛環住他瘦削的腰，反覆說：「沒有不要你。不會趕你走的。」大人掃著孩子的背脊，見他開始能夠順暢呼吸，舒了一口氣。

張輕玉像要融化一樣無力地伏在他頸窩裏，低低喘息，溫熱的呼息噴在高辛頸上。

「剛剛是我語氣重了。」高辛又親他一下，低聲說，「我不是要駡你，只是太擔心了。」

張輕玉的頭動了動，沒說話，只是環住大人的雙手收緊了些。

高辛與他安靜相擁。暖黃燈光與陰影之間的邊界剛好斜落在少年肩胛骨上，將他分割成兩半，左光右暗，彷彿裂痕。

崩潰過後的擁抱親密得令人心碎。

懷裡的少年脆弱精緻如玻璃小鳥，乖巧地待在大人的掌心。獨佔美麗收藏品使高辛感到滿足，但收攏手指捧著小鳥的時候，觸摸到光滑玻璃面上縱橫的裂紋，心臟隱約悶痛。

一切傷痕皆是他親手造成。

高辛清楚知道自己是為了病態的私慾而馴養。馴養過程中他沉迷於獨佔與掌控的快感，對親手造成的裂痕視而不見，甚至將它們當成自己獨特的印記，感到愉快。

從未悔疚。

而被傷得遍體鱗傷的小孩子只向自己報復。無依無靠的孩子用刀子狠狠割破自己的手腕，卻哭著抱住他的脖子，卑微地求著不要被拋棄。

殘忍如他竟也有些，心痛。

高辛長歎一聲，低頭吻張輕玉的額頭。

「輕輕，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我要你陪我，直到你十八歲。」

張輕玉疑惑地抬頭，一雙烏黑的眼睛認真地看著大人，目光像初春的日光，純澈得令人心動。

高辛輕撫他的臉頰，輕聲說：「我現在給你選擇，要不要現在離開我。」

少年的表情絲毫未變，依舊是被馴養的鹿般的溫順和依戀。他聽不懂似的側了側頭，眼睛卻緩緩地盈了水光。

高辛知道他又想到那裡去了，安撫道：「輕輕，不是我不要你。」他的指尖描摹少年秀氣的眉彎，碰觸無比溫柔：「只是給你一個不要我的機會。」

張輕玉緩緩地眨了一下眼，淚珠安靜地溢出眼角，流下臉頰。高辛仔細地擦去他的眼淚，說道：

「說好成年才給你的那筆錢，我現在就給你。你可以拿著那些錢買地方住，聘個人照顧你的生活起居，專心考試，然後上大學，去追求你想要的人生。」

張輕玉表情恍惚地低下頭，眼淚越來越洶湧，一滴滴打濕校服衣襟。

高辛的聲音遠遠近近地飄進他耳朵裡，飄渺得不真實。

「輕輕，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不要被依賴蒙蔽了眼睛。你真正想要的，是離開我之後的獨立與自由。」

張輕玉無法理解。他歇斯底里地搖頭否認：「不是，不要，我不要走！」他湊前要扎進大人的懷裡，大人卻溫和而堅定地按著他要他坐好，像家長制止一個孩子用撒嬌逃避問題。

「我問你問題，你答是或否。聽懂了就點頭。」大人語氣嚴肅。

張輕玉愣愣地點頭。

「第一，你現在想留在我身邊嗎？」

張輕玉流著眼淚點頭。

「第二，你想留在我身邊一輩子嗎？」高辛加重了語氣。

張輕玉下意識就要點頭，高辛卻摸摸他的臉，續道：

「一輩子很長，你想清楚。你要一輩子害怕被人看見我親你，一輩子害怕我看見別的更好看的男孩子就拋棄你，餘生每一日都會比今天更痛苦。」

張輕玉愣愣地看著大人的臉，眼神無助得像被主人拋棄的小狗。

高辛不想心軟，伸手捂住他的眼睛，語氣輕緩：「輕輕，你是為了過更好的人生才來到我身邊的。你離開我之後只會活得更好。你心裡也知道的，只是一時不想承認。」

是這樣的嗎？是那樣的嗎？我到底想怎樣？

萬千個念頭在張輕玉的腦海裡浮現。

留下，離開；依賴，自由；十八歲，一輩子。詞彙像五顏六色顏料在水裡融開，顏色互相滲透，水色混濁得無法看清。

混亂的張輕玉良久說不出半個字，迷惘地走神。回過神來時，高辛不知何時拿了消毒用品，正抓住他的手臂替他的傷口消毒上藥，棉花擦過傷口，力度溫柔。被小心呵護的感覺讓張輕玉沉迷。他凝視著神情專注的監護人，恍然地想：

這世上，還有別人會對我這樣好嗎？真的會有嗎？

其實一輩子這樣，也好像......

理智偵察到沉溺背後的危險，強行逼他煞停思考。

「輕輕，你有選擇權。」高辛往他沾了消毒藥水的傷口上吹一口氣，傷口稍微刺痛。「是馬上離開，還是按照原本的約定十八歲才走。無論你選哪一個，我都會將你應得的錢給你。」

監護人揉揉他的頭髮，目光深沉而溫柔，彷彿探入深海的銀色月光。

「不要急著做決定。慢慢想，我等你一個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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