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26 泥下

張輕玉被掩埋在厚重泥沙之下。沙土壓著臉，連睜眼也無力。他安靜地躺著，像夏季尾聲掉到樹下的蟬，奄奄一息，不能發出一點叫聲。

苟延殘喘般，胸膛微微起伏：呼，吸。

寂靜。

土壤深處有幽微聲音。胚芽抽長，蚯蚓穿行，雨水滲透。小小的、細微的聲音此起彼落。他在漆黑的泥土深處，苟延殘喘，呼吸著自己吐出的溫暖二氧化碳，幾乎要窒息。

有人撥開他臉上泥沙，揭開蓋住他頭臉的羽絨被子，讓他呼吸新鮮的、冰涼的空氣。

破土而出。日光頓時照得眼皮一片薄紅。張輕玉勉力睜了睜眼，並未清醒。

迷糊中，有人逆光站在床邊。輪廓鍍了一層銀亮的邊，面目模糊，語氣輕柔，溫柔得似夢中幻象。

「......不想上學嗎？我幫你請假。」

張輕玉含糊地「嗯」了聲，眼皮又黏合。他閉著眼想拉高被子遮住刺眼的日光，卻被阻止，被子被拉到他腋下壓住。刷的一聲，窗簾滑動，光亮消失。那個人在身側坐下，有冰涼指尖撫過他眉角，碰觸輕如羽毛。

「輕輕，好夢。」

張輕玉的意識從現實沉入溫水一般的夢鄉裏，模糊的形狀與顏色潺潺流過，情緒也是模模糊糊不大真切，醒來時什麼都記不得了。

真正清醒時，已是下午四點。他怔忪地躺在被窩裏，睜眼看著窗簾縫隙透出的下午日光，慢慢想起昨日發生的一切。

留下，還是，離開。

張輕玉無法思考。胃部強烈的飢餓感驅使他挪動虛弱的雙腿下床走向廚房，找點東西充飢。剛到了客廳，他正想著燈為何亮著時，有個穿著圍裙的陌生女人從廚房裏走出來，朝他和藹地笑：「小張先生餓了嗎？」

張輕玉警惕地看著她，後退了一步。她連忙自我介紹，說是高辛聘請的鐘點工，主要負責在雇主不在家時看顧張輕玉。

「叫我林姨就好。小張先生想吃三文治還是湯麵？」三十多歲的林姨氣質慈和，笑起來時眼角帶點笑紋，和藹可親。

張輕玉抿唇，小聲說：「湯麵。」林姨讓他等一陣子，逕自進了廚房。

張輕玉在桌子前坐下，不太自在地側頭看著牆上的金屬山脈藝術裝置，默默出神。

高辛不喜歡別人進他的住所，凡事親力親為，從來沒請過鐘點工。

張輕玉低頭，捲起手袖摸一下左手上已經結了薄痂的傷疤，自嘲一笑：這次破例是因為自己太令人放心不下吧。

當真好笑。明明先生養他來取樂，卻反而處處要為他勞心傷神。轉念一想，這可能也是先生給他離開的自由的原因。他已經毫無取樂價值，成為了令人厭煩的累贅。

放走他，像放生一條又跛又盲的狗。

這個念頭像碎玻璃一樣刺進他的心裏。他面無表情地低頭細看，手腕上的三道傷痕在素白皮膚上蜿蜒，很難看。

這種殘次品，難怪先生不想要。

在黑色的思緒將他吞噬殆盡之前，林姨走出廚房。張輕玉立即驅逐一切念頭，放下袖子遮住手腕，看著放在他面前那碗麵。

肉湯騰騰冒著熱氣。雪白雞胸肉絲一條條夾雜在麵條之間，青綠尖椒和蔥在油星之間浮動。

林姨將筷子遞給他：「小張先生，如果有哪裡不合口味可以告訴我，我下次調整。」

張輕玉點頭，露出禮貌的淺笑道謝，低頭吃麵，慢吞細嚥。

麵很好吃，但張輕玉覺得和以往不同，總叫他不習慣。他仔細地品嘗味道，終於分辨出是什麼。

平日的麵條再稍微軟一點，在湯裏從來不會見到尖椒，鹹味再淡一些。

他嘴裡咬著筷子，愣愣地盯著那碗麵，良久不動。

「小張先生？不好吃嗎？」林姨有點不安地問一聲。

他喜歡尖椒的味道，卻不喜歡吃尖椒。先生從來都是放了尖椒煮湯，再撈出來。

而他從來都沒留意到。

張輕玉沉默片刻，朝林姨笑了笑：「很好吃，可惜我沒什麼胃口。」他吃了半碗便吃不下，放下筷子，習慣性要拿碗筷去洗，卻被林姨攔下。

於是張輕玉就回到自己房間裏，坐到書桌前發呆。

口腔裡殘餘那碗不熟悉的麵的香味。他閉上眼睛，想道：其實先生還是，有那麼一點，愛我的吧。

在為他煮麵的瞬間，為他仔細扣上外套鈕扣的瞬間，用棉花棒溫柔地為他傷口消毒的瞬間，是有的吧？

他趴在書桌，黑色的髮絲垂落，遮住眼睛。他將頭埋進臂彎裡，不可自抑地無聲笑了。

即使全世界的人都鄙夷他憎厭他將他埋入泥土漆黑的深處，先生也會撥開泥沙，溫柔地吻他額頭。

愛。

這個字在舌尖漫出蜜糖般的甜美味道。他反覆翻出記憶裡那些帶著溫度的片段，反覆品嚐，直至甜得發苦。

先生愛我啊。

我也好愛、好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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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辛沒有回來吃晚餐。

張輕玉草草吃完林姨做的炒飯，窩在沙發裡等監護人回來。林姨勸過他先去睡覺，但他執拗地要等。

好想見到先生。好想被抱住，聽先生溫柔地叫他的名字，使他免於一切憂患。

懷抱殷切期盼的等待漫長且使人疲倦。窗外天色漆黑，空氣溫度越發冰涼。張輕玉沒能聽到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就披著外套縮在沙發上困倦地睡著了。

第二天，他在床上醒來，依舊等了一整天，依舊等不到高辛回家。晚上躺在沙發上頭一點一點地打瞌睡時，手機忽然震動，驚得他立即清醒。一剎那，張輕玉以為是監護人打來，太過開心，沒看清楚就接了。

「......喂喂？是輕玉嗎？」電話那端傳來清脆女聲。

像有一盤冷水澆在他頭上。他驚慌得沒敢說一句話就掛斷了電話，手指顫抖著查看來電紀錄。

「同學李曉芸」。

是小芸。她找他做什麼？

張輕玉想起學校裡同學們的眼神和班主任的斥責，呼吸一窒，丟開手機，抱著自己縮在沙發一角。

是來指責他的嗎？是來嘲笑他的嗎？

掉在地上的手機又開始震動。

像全身浸入冰水，冷得發抖、發抖、發抖。

「先生，先生，我好害怕。」他小聲地說。「好害怕啊。你為什麼還不回來？」

他忽然好委屈，忍不住哭出聲來。即使記得家裡有別人盡量壓抑住泣聲，不尋常的動靜仍舊招來廚房裡林姨的注意。

她匆匆放下正在洗的碗碟，脫掉沾了泡沫的橡膠手套，過去沙發那邊輕輕拍他背脊，柔聲安撫。

在被陌生的手碰到身體時，理智啪一聲斷線。

「不要！」他猛然揮開她的手，害怕地後退，失去平衡摔下沙發。顧不得手肘撞得疼痛，他手腳並用地爬到客廳角落，躲在一張椅子後面。手指緊緊抓著椅腳，警惕又恐懼，像隻被人類用棍棒驅趕到陰暗角落裏的流浪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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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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