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27 墜巢

只是被輕輕地、不逾矩地觸碰一下，卻像吞下一大團黏著灰塵的毛髮。張輕玉跪坐在地面，雙手緊緊握著面前的椅腳，胃酸湧上喉嚨。

好噁心。

別碰我，別碰我，我已經夠髒了難道我還不夠髒嗎不夠髒嗎？

所有聲音加倍放大。廚房裡水龍頭若瀑布般嘩嘩地響，女人溫和的嗓音刺耳難聽，遠處駛過馬路的車子引擎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

燈光刺眼。不經意看了一眼，就若直視太陽，眼眶盈滿眼淚。

水光扭曲了視線，人影扭曲著逼近，彷彿長著詭異身軀的吃人怪物。

他害怕地爬著後退到牆角，抱頭蜷縮發出嗚咽聲，等待怪物的利齒刺穿他的污穢的血肉，將他絞碎成泥塊吞下。

劇烈的心跳若擂鼓，跳得胸腔發麻。身體裡的血流得太快，洶湧得幾乎要湧出七竅。

他掉入萬花筒的世界裏。光影交錯折射，顏色艷麗得過分。萬花筒旋轉，光色流動，天旋地轉。頭暈轉向，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能恐懼地在虛幻的世界裡旋轉著墜落，猶如迷途羔羊誤入死蔭幽谷。

一雙手伸進幻象深處把他撈出來，堅定地壓住掙扎的手腳，將他摟進泛著清冽雪松香水味的懷抱裡。

是熟悉的氣味，熟悉的懷抱，熟悉的人。

是他唯一的牧者啊。

他怔怔地抬頭。臉頰擦過硬挺的西裝布料，眼睛才看到那熟悉的下顎線條，失控的五感慢慢恢復正常。

牧者引領羔羊離開地獄的幽谷前往青草地，賜他安寧與平靜。

光影歸位，聲息平復。

「先生......」他啞著嗓子呼喚，彷彿忘記一切詞彙，只懂得這兩個字，顫抖著縮進大人的懷裡。「先生、先生......」

監護人歎口氣，掃著張輕玉的背脊安撫。他瞥了眼無措地站在一旁的林姨，下巴往門口一揚。林姨會意，有點擔心地看一眼精神狀態不穩定的少年，順從雇主的意思迅速離開。

高辛抱貓般將張輕玉從地上抱起來，走向臥室，把他安放在床上，用被子包住，溫聲細語地安撫：「輕輕今天是不是忘了吃藥？」

張輕玉一愣，努力回想，卻什麼都想不起來，一臉茫然。

「沒關係，明天再吃。」高辛坐在床頭，溫柔地替他擦乾眼淚，然後伸手蓋住他的眼睛，命令道：「閉上眼，睡覺。」

掌心有睫毛輕拂，觸感微癢。孩子很乖地閉上眼。

柔軟的厚被像雲朵一樣將他裹住。星月低垂，夜風低喃。童話裡的紡錘刺破睡公主的指尖，白雪公主咬一口施了睡眠魔法的蘋果。牧者在他額頭落下一吻，張輕玉便墜入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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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蟬躲在樹陰裏長長短短地叫。空調的涼風徐徐吹來，涼絲絲地滲透毛衣。他坐在課室裡聽著蟬鳴，昏昏欲睡。忽然有人敲他桌面，清脆的兩聲「喀喀」將他驚醒。

「張同學，這次考得不錯，但上課還是不可以睡覺啊。」班主任笑著將滿分考卷放在他桌上，然後環顧四周：「同學們，這次張同學考了全級第一名，我們一起為他鼓掌吧！」

同學們歡呼鼓掌。在一片歡聲中，他靦腆地低頭，看著卷面上漂亮的數字，小心地撫平紙張。班長過來搭他的肩，笑嘻嘻地要他私下教他數學，小芸也嚷著說要參與張老師的數學輔導班。

張輕玉很不好意思地撓頭，不經意地一轉頭，越過重重的同學，與那雙秋水一樣的溫柔眼睛對上視線。

她端坐在最前排的窗邊，日光將白雲般的裙子照得晃眼，黑色髮絲垂落肩側，泛著線線烏亮。他瞇起眼，才看清她。

江嘉蕙在看著他。

她的臉上沒有其他人的歡快表情，反而帶著幾分哀憫，彷彿看著一隻從巢穴掉到樹下，哀哀鳴叫的雛鳥。

她的嘴唇動了動，像是說了什麼，但聲音太輕，被一眾同學的喧囂輕易蓋過。

張輕玉朝她搖搖頭，示意沒聽清。

她不再說話，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又指著他。

脖子。他後知後覺地捂住脖子，猛然想起自己那裡有東西。

是不能被其他人看見的，醜惡的，噁心的東西。

「嘿，輕玉，你脖子上有什麼呀？」班長疑惑地湊近。「怎麼蓋住不讓人看？」

張輕玉勉強地笑：「只、只是被蚊子咬了，沒什麼好看的。」

班長「哦」了一聲，突然撥開他的手扯住他的領口，陰惻惻地道：「不是和監護人上床了嗎？」

氣管被領子勒住，窒息。張輕玉一僵，用力推開他，發現他不是班長。

他長著劉韜的臉。

劉韜的背脊撞上桌子跌坐在地上，桌腳刮過地面發出刺耳聲音。他姿態狼狽，卻輕蔑地揚起下巴：「現在大家都知道，你是一個骯髒的婊子。」

張輕玉摸著脖子乾咳，背脊寒毛直豎。

十二時的鐘聲響起，美麗的虛幻魔法破碎，騙子原形畢露，連玻璃鞋都沒有留下。他骯髒、低賤，站在舞廳中央受眾人矚目。

所有人都在盯著他。同學們和班主人漆黑的眼睛，都在盯著他脖子上的鮮豔吻痕。

他們都知道了。

「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啊。」小芸低聲說。

「真是噁心死了。」班長轉過臉，厭惡地在褲子上擦拭碰過張輕玉的手。

「張輕玉，你竟然這樣欺騙老師。」班主任皺眉。「我之前還以為你是個好孩子。」

張輕玉僵立原地，拼命地搖頭，虛弱地否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劉韜哈哈大笑，舉手指著他：「說謊，說謊！他身上其他地方還有更多骯髒痕跡，大家把他的衣服扒下來就知道了！」

被欺騙的人們憤怒地一湧而上，將張輕玉按在地上，撕去他的衣服。他尖叫說不要，掙扎著反抗，卻有無數雙手粗暴地鎮壓他、摧毀他布質的遮蔽。嘶啦，撕破上衣。嘶啦，撕毀長褲。

他赤身裸體蜷縮在課室的地上顫抖，全身斑駁痕跡顯露無遺。

人們在喝駡、嗤笑、指責：張輕玉是衣冠禽獸，是爬上監護人的床的不要臉的婊子。

「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他用雙手捂住臉。那些不堪入耳的惡意斥罵不斷灌入耳朵，彷彿洪水洶湧而來毀壞一切。巨大的疼痛在胸口蔓延，彷彿心臟生生裂開。

耳邊的喧囂化為蜂般的嗡鳴，即使閉上眼，眼前也是一片煞白，彷彿看見天國的光。

他是真的要死了嗎？

「輕輕。」

一聲低沉的輕喚，然後他感覺到有人用一件柔軟的衣服蓋住他。

他茫然地睜眼，只見監護人不知何時出現，仔細地用黑色風衣包住他赤裸的身體，然後跪坐在他身側，溫柔地抱住他。

耳朵貼著大人厚實的胸膛，有力的心跳壓下外面那些人的指責。

怦怦。怦怦。

「先生......」他虔誠地吐出這兩個字，宛若信徒呼喚神明神聖的名，用力地抱住大人的腰。

先生。先生。不唾棄他的先生。他唯一的、深愛的先生啊。

「輕輕，我帶你離開這裡。」

在一片混亂中，大人的承諾仍然清晰可聞。

張輕玉淚眼婆娑地看著他的監護人，用力點頭。

帶我離開，離開這裡所有可怕的人，這個可怕的地方。

高辛親吻他的額頭，將他攔腰抱起，走向門口。門口外陽光正好，一輛黑色轎車在樓下停駐，猶如精靈教母召出的南瓜車，等著接載他們出逃去往天涯海角。

那裡早上有櫻花盛開，晚上有藍綠極光；大海四季都閃著粼粼的金色波光。

大人會在血紅的夕陽下吻他的唇，輕聲立下誓言。

「輕輕，我永遠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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哄張輕玉睡著之後，高辛在昏暗客廳的窗前站著，默默看著窗外的夜色與萬家燈火，心情複雜。

他伸手掏了掏口袋，沒能找到煙，反而只摸到打火機。捂嘴輕咳一聲，才想起自己為了自己這副不中用的肺戒煙已久。

其實索性再開始抽也好，反正抽不抽這副爛肺也是這樣子。

.....但輕輕應該聞不慣煙味，還是算了。

手中的銀色打火機在月色下閃耀亮光。高辛用拇指摩挲機身上繁複的太陽花紋，想起將打火機送給他的人。

翻開蓋子，壓下按鈕，金色火焰跳出。

男人的臉籠了一層暖色弱光，明明神色淡漠，看上去卻有柔和的錯覺。

手機震動一下。屏幕亮起，恰好就是他想起的那個人寄來訊息。

您最近身體還好嗎？

在打火機的火光熄滅之前的一瞬間，高辛似乎勾起了唇角；但下一秒輪廓陷入昏昧，看不清表情。

修長手指靈活地按動鍵盤，答非所問。

拍戲不是該很忙？

對方寄了幾個俏皮的吐舌頭的表情符號，然後道：

你家裡的那位怎麼樣了？

高辛垂下眼，答道：

輕輕病得不輕。或許我不該提議讓他離開，他沒辦法照顧好自己。

訊息一彈出來就被讀取，回覆也是極快。

一早就和您說了別碰好人家的孩子，您以為他能和我一樣全身而退嗎？

高辛盯住手機片刻，冷冷地回了一句：

不是說了以後不要聯絡？

對方沒理會他帶刺的句子，自顧自地道：

但您想早點接小安和您一起住，不是嗎？無論如何，他都要走，而且是越早越好，待在您那裡終究是礙事。

高辛看著屏幕慢慢暗下，始終沒有回覆。

他們早就不該聯絡。分道揚鑣之後，應各走各路。從來不該有這樣能討論私事卻隨時可以拒之千里，既不親密又不陌生的詭異關係。

但這個人總是倔強。

對方受到冷待也沒有介意，體貼地終結了話題。

螢幕再次亮起。

晚安，先生。祝您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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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墜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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