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35 抉擇

張輕玉在高辛住院的一星期內再也沒有去過醫院。到他再次踏進病房時，是高辛出院的日子。

那日天氣晴朗。黃昏的陽光穿透落地玻璃窗，將走道塗成玫瑰金色。張輕玉臂彎裡挽著一個空的袋子，踏過沐光的地板，駐足於病房門前，看著玻璃窗。

裡面傳來歡聲笑語。上次見到的少年坐在孫銘旁邊，從窗邊淌來的黃昏霞光灑在他的頭髮上，黑色髮絲隱隱透出金褐。

多麼美麗的顏色。

張輕玉安靜地看了那頭漂亮頭髮許久。陽光曬著他的黑色長袖外套，深色布料吸收熱度默默升溫，燙得皮膚難受，於是他終於伸手推開了門。

門敞開。房間裡的談笑聲一窒，三個人都看著他。孫銘仍舊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懶洋洋地瞥他一眼，難得安分地沒有說話。高辛靠著枕頭坐在床上，看上去氣色比之前好上不少。

擁有一頭好看頭髮的少年轉過頭來，好奇地看著張輕玉。

他看上去十四五歲，中分瀏海露出光潔額頭，圓圓的眼鏡鏡片很厚，沉得滑落大半截鼻樑。他用食指將眼鏡推上去。日光穿透眼鏡，滑入少年那雙眼瞳，映出浸光蜂蜜般的溫潤色澤。

真的很好看。

兩人視線相接時，少年朝他笑笑。他笑起來時有淺淺酒窩，天真稚氣。

高辛叫了他一聲：「輕輕。」

張輕玉移開目光，過去床的另一邊。他以為高辛會握住他的手，於是在床邊等了兩秒，但監護人並沒有任何動作。於是他打開帶來的袋子，自動自覺地背向所有人，開始收拾起床頭小櫃裡的物品。牙膏牙刷，洗浴毛巾，內衣褲。物品被逐一取出，櫃門打開關上，發出雜聲。

高辛對另外兩人溫和地下了逐客令：「好了，我要準備出院，小安先和堂哥回去吧。」

張輕玉將毛巾捲成細長的一捆，放進袋子最裡面，然後將衣服摺成小小的一塊。

「那個，叔，他是......」

孫銘打斷小安的詢問：「好了，時間不早了，我們不要打擾高叔了。走吧，小安。」

一陣椅腳拖拽聲，兩位訪客起身離去。房門關上，兩人的身影消失，談話聲穿透門扉透進房間裏：

「哥，那個人是誰啊？」

「你不需要知道。」

「什麼嘛，又把我當成小孩子了嗎？」

「難道你不是嗎，臭小子？你的中文作文功課難道不是我幫你寫的......」

聲音漸漸遠去，病房內歸於寂靜。

張輕玉將牙膏牙刷裝進塑料袋裏，塞到內袋裡。他覺得很好笑。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孫銘用正常的語氣說話；原來那個人渣竟然是知道如何好好說話的。

「輕輕。」高辛終於向他伸出手。

張輕玉挪了兩步，又想起了什麼，回頭從袋子裡掏出了乾淨的上衣和長褲，走過去遞給高辛，然後繼續收拾。

高辛接過衣服，有些無奈：「不是要這個，你過來。」

「先生先換衣服吧。」張輕玉邊收拾邊回答：「楊叔在樓下辦出院手續。我剛剛打了電話讓林姨開始做晚飯，現在回去的話就能吃到熱騰騰的飯菜了。」

高辛聽完這一大串冠冕堂皇的理由，看著張輕玉忙碌收拾的背影，聳聳肩，從善如流地換起衣服來。

張輕玉將東西都塞進了袋子。檢查一遍櫃子確認並無遺漏任何物品後，他留意到房間角落的花瓶裡仍有一束黃色的向日葵，還沒凋謝，精神得很。張輕玉捻著向日葵的花梗，背對高辛問：「花我可以扔掉嗎？」

「怎麼就要扔了，拿回去放在花瓶裡還能看一會兒。」高辛說。

張輕玉只好取了膠袋將花好好裝起來。收拾完成之後，他鬆一口氣。正打算轉身時，聽見身後傳來衣料窸窣摩挲的聲音，才想起先生正在他身後換衣服，背脊一緊，良久沒敢動彈。

「不是都看過了嗎，怎麼這樣害臊。」高辛調侃。「可以轉過來了，不會長針眼。」

張輕玉訥訥地抱著袋子轉過去，高辛已經穿戴整齊，眉眼含笑看著他。張輕玉過去攙扶他下床。

「輕輕這幾天怎的沒來看我？」高辛雙腳著地，手臂按著張輕玉的肩膀借力，慢慢站起。

張輕玉斜瞥他一眼，說：「先生不是有很多人陪著嗎？」

高辛挑眉：「別人是別人，他們又不是輕輕。」

張輕玉沒有再接話，只是一手挽著袋子，一手扶著監護人緩步走出病房。走廊曬得久了，空氣泛著暖意。他們慢慢穿過溫暖的走廊，進了升降機，踏上回家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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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家的路上一路無話。到了家，果然有熱騰騰的飯菜布滿餐桌，全都是適合養病的人吃的清淡菜式，沒有半點葷腥。

「輕輕正在長身體，不能只吃菜。林姐，廚房裡還有牛肉嗎？」高辛放下筷子。

張輕玉淡淡地拒絕：「不用麻煩了，我吃這些就好。」

林姨在意見相悖的兩人間進退為難。最後在張輕玉的堅決阻攔下，高辛只得作罷。

之後一頓飯，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閒話。

「選好之後轉去哪間學校了嗎？」

「......還沒想好。」

「沒關係，再慢慢想。」

高辛替張輕玉夾了一筷子菜。

「先生之後什麼時候要複診？」

「兩星期後，輕輕能陪我去嗎？」

張輕玉扒飯的動作一頓，避開了這個話題：「到時看看吧。」

高辛注視著他，到底沒能從那張低眉順目的臉上看出半分端倪。

飯後，高辛吃了藥，張輕玉就細心地服侍著他躺下。窗簾拉好，枕頭翻到高辛平時睡的那一面，被子邊角壓到高辛身下。張輕玉俯身將被子壓到高辛雙手下時，高辛從下方伸手摟住他的頸。

張輕玉停住不動，既沒有貼進他懷裡，也沒有拉遠。他很慢地眨一下眼，與躺下的監護人對視。

高辛凝視著他的輕輕，溫柔地撫摸他的臉頰。

秀氣的眉梢下，一雙烏潤的眼眸安靜地看著人時投射出無色透明的光，照得人的影子微微蜷縮。眼睫毛輕盈落下，掩住眼睛。燈拉長睫毛細長的影子。

過了片刻，高辛低嘆一聲，放開了他。張輕玉默默地替他掖好被子，便轉身走向房間門口，關上了燈。

啪。

房間陷入一片黑暗，只另一端打開的房門透入長方的暖黃光芒。一道人影站在門邊，慢慢地拉上門，光亮緩緩收窄。

「輕輕。」

在徹底陷入黑暗前，房間內傳來一聲呼喚。

那道人影停止動作，似乎在看著床上的人。

地上的光芒凝成一條明亮的線，像天國大門縫隙透出的光亮，莫名地叫人恐慌。好像若這一線光明消失，天堂的大門就徹底閉合，世間永墜黑暗地獄，不見天日。

「可以過來，讓我抱抱你嗎？」高辛低聲問。

那道人影遲疑幾秒，走進房間，反手關上門，身影徹底融在黑影裏。

漆黑。

然後高辛感覺到有人靠近，坐在床邊。高辛按著床，艱難地坐起來，伸手在黑暗中摸索，尋到少年溫暖的身軀，珍而重之地擁住他。

「小安只是一位故友托我照看的孩子。」高辛輕聲說。「我沒有別人，輕輕，我只有你。」

少年慢慢環住大人的腰回抱，下巴枕在大人的頸窩裏，淺淺的鼻息撲在高辛皮膚上，微微地癢。

「嗯。」張輕玉低聲應。

擁抱收緊，交頸相貼。黑暗中雙眼一無所見，只有皮膚觸碰到的能在心裡成形。高辛在心裡勾勒出熟悉的單薄背脊，瘦削腰線，扣著自己的腰的是纖瘦手臂，彈鋼琴的漂亮手指按著自己的脊骨。

是他的少年。

「那麼，」高辛啞聲問，「輕輕要離開我了嗎？」

張輕玉似乎沒料到他會在此時此刻問這句話，動了動，沒有立即回答。

高辛按捺著心底翻湧的情緒，只是一下又一下地輕撫他的背脊，秉持大人的修養，耐心地等待著答案。

臉頰上擦過柔軟觸感。高辛怔住，慢了半拍才意識到那是什麼。

張輕玉親了他一下。

「我不走了，先生。」張輕玉再次伏在他頸窩裏，輕聲回答。「我會履行承諾，陪你直到我十八歲。」

一陣酥麻的感覺從脊骨尾端湧向四肢百骸，好像連血肉骨頭都融化了，但說不清到底是那一吻還是那句話的緣故。高辛長歎一聲，側頭溫柔地吻他的耳尖，臉頰，最後終於尋到他柔軟的嘴唇，深深吻他。

氣息交纏，心跳紊亂，帶著電流的纏綿火花沿著血管亂竄。愛意入骨。張輕玉被吻得喘不過氣來，拉開一些，在高辛耳邊喘息。高辛低笑：「輕輕，你不知道我有多麼開心。」

張輕玉好像羞得要緊，沒有說話，身體微微發抖。他低頭將額頭貼在高辛肩膀上。高辛摸摸他的臉，戲謔地取笑：「怎麼一點眼淚都沒有，我還以為你會哭。」

大人的拇指掃過張輕玉的唇。張輕玉報復性地張嘴住咬他的手指，遷就著力度輕輕咬了一口，口齒不清地道：「才不會哭。」

高辛一本正經地道：「對，才不會哭，那天我在醫院裏睡覺時，沒有人伏在我床邊哭濕了一大片被子。」

張輕玉被激得有些惱，大力咬他的手指一口。高辛忍不住笑了出聲，從他嘴巴裏抽出手指，溫柔地彈了他的腦門一下：「輕輕學聰明點，眼淚要在我眼前流，我才曉得更心疼你一些。」

張輕玉摟住大人的脖子，悶聲道：「以後不會哭了，又不是小孩子。」

高辛又笑了：「好好好，輕輕說的都對，不是小孩子了。」說罷，不等張輕玉回嘴，就又吻他，封住他的嘴巴。

張輕玉在黑暗中閉起眼睛，抱住大人的背，和他纏綿接吻。

他當然不是小孩子了。小孩子怎麽會懂得接吻，懂得心悸，懂得愛。

黑夜無垠，他們共同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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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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