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36 壞蛋

清晨，純淨的光從窗簾的縫隙冉冉滲入室內。樓下不知有誰驚擾了一樹的鴿子，成群振翅亂飛，咕咕的聲音吵醒了張輕玉。

他轉個身，習慣性蹭到床的右側，尋著牆壁靠過去。身體失重，差點摔下床，好險扶住了床頭小櫃子。張輕玉出了一身冷汗，清醒過來。

這不是他的床，高辛房間的雙人床兩側都不靠牆。

床頭小櫃上的小水盆邊上搭著一條半濕的毛巾。張輕玉愣愣地看著水盆裏一圈圈的漣漪，才想起昨晚高辛發燒，他起來照顧了一陣。

他坐在床邊揉揉眼睛，回頭一看，床的另一邊沒有人。他打個呵欠，伸腳將腳掌套進床邊的拖鞋裏，站起，出了房間。

書房的門沒有關，走近幾步便見到高辛坐在皮革大班椅上的背影。連綿不斷的茶軸鍵盤敲打聲清脆動聽，卻很低調。

喀噠喀噠喀噠喀噠。

張輕玉靜立著聽了一陣，才輕手輕腳地走近，敲了敞開的門兩下。

鍵盤敲打聲中止，椅子旋轉過來。高辛肩頭披著呢絨黑外套，長袖在鎖骨間打了個結。雪白的棉質上衣白得幾乎能與他蒼白的皮膚媲美，但陽光下他的皮膚暈著淡淡光華，仍是更勝一籌。

「輕輕，過來。」高辛微笑，朝他張開雙手。張輕玉快步過去抱住他，小聲問：「先生怎麼這麼早起來？沒有發燒了嗎？」

高辛讓少年側坐在大腿上，然後摟住他的腰，吻他的鼻尖：「退燒了就要工作，不然怎麼養你，」高辛細心地將張輕玉鬢邊的髮絲繞到他耳後，「而且還要收拾以為我要進棺材，開始上躥下跳的老鼠。」

張輕玉「嗯」了聲，在感覺到大人的手不安份地探進他的睡衣底下時，羞窘地按住衣服下擺阻攔：「先生不久前做了手術，不可以……那樣……對傷口不好！」

高辛忍不住笑起來，挑逗般輕柔地咬少年的頸，又舔了一下，惹得他顫抖：「不可以那樣，總可以這樣吧？」

張輕玉的臉浮起暈紅，彆扭地避開大人的親熱，轉頭卻瞥見書桌上新添了花瓶，裡面插了一束向日葵，欣欣向榮。

是小安送的花。

一恍神，便又被吻了。

「輕輕在想什麼？」高辛溫柔地捧住他的臉。

張輕玉游移的目光聚焦在監護人臉上，想起昨夜很黑，有狗在遠處悲鳴，監護人發著低燒迷迷糊糊地躺在身側。

高辛或許不記得自己昨晚說什麼了。又或許他記得，但不在意。

張輕玉只是想起昨夜跪坐在床上用毛巾擦拭著高辛的脖子，按捺良久，還是忍不住輕聲問：「先生，我覺得小安有些眼熟。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他？」

夜深漆黑，高辛許久沒說話。張輕玉以為他睡著了，將毛巾再次放進水盆裏，擰乾，搭在大人稍燙的額頭上。他半夜起來照顧病人一陣，已是很睏，便背向高辛躺下。甫閉上眼，張輕玉便感覺到有體溫稍燙的手臂沿著後腰攀到他的肚子，用力將他挪到一個溫熱的懷抱裡。

「輕輕，」高辛的聲音帶著濃重睡意，咬字已是不大清楚，「那日我本來是去找他的，結果帶了你回來……多虧小安……」

張輕玉在溫熱的懷抱中想起那日初見的冰冷的燈光、黑色大衣，和大人審視的目光。

世上沒有莫名其妙的巧合。所謂命中注定的邂逅，是因果無形的根莖默默生長後突破土壤盛放的花。

那時高辛不是在挑選，而是在尋找。找不到小安，於是，帶了他回家。

多虧小安。

他不是孫家的孩子嗎？那時為什麼會在孤兒院？

張輕玉攥緊高辛的衣襟，心中湧起酸澀滋味。

怎麼像個爭寵吃醋的小孩子，他自嘲。不是在手術室外面答應了自己麼，若是高辛活過來，便什麼都不計較。他們之間本來也只剩下兩年，時間不該浪費在這種無謂的事情上。

除卻生死無大事。

他在心中默念這句話三次，然後平心靜氣地附和：「是啊，多虧小安。」

監護人沒有回答，鼻息綿長，這次是真的睡著了。張輕玉縮進他炙熱的懷抱裡，聽著大人有力的心跳，閉上眼睛。

長夜漫漫，狗仍在遠處悲鳴，一聲長，一聲遠。

張輕玉回過神，掐滅腦海中的聲音，靦腆地笑：「沒想什麼。」

高辛似乎看出他的心事，但沒有揭破，只是笑著掐他臉頰：「你的班主任今天早上打給我，問你轉學的事情。」

轉學。張輕玉幾乎忘了這件事。這幾日大起大落，生離死別幾乎體會個遍，這種小事被丟到九霄雲外。他沉默。

「輕輕還沒有挑好學校吧？」高辛打開抽屜，取出文件夾遞給張輕玉。「今天選一間，別再拖了。」

張輕玉乖乖地捧著文件夾坐到書房角落，不打擾高辛工作。他捏著紙張角落緩慢揭頁，一個個神氣的校徽與亮麗的成績統計表映入眼睛。

監護人早已篩選過了資料，這七間一流中學全部離家不遠，環境優美，師資極佳，數理方面的成績尤其驕人，正適合張輕玉，每一個都是上上之選。

但張輕玉翻來覆去地讀著資料，始終不能下決定。他低頭注視著陌生的校徽，惘然地想：其實去哪裡有什麼分別？

即使離開原來的學校，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乾乾淨淨從頭再來也根本不可能。

有問題的不是學校而是他。避開了這一個劉韜、這一個班主任、這一群同學，在其他學校還有千千萬萬個不同臉孔卻角色相同的人。

重頭再來，也不過是過一樣遮遮掩掩、見不得光、提心吊膽的老鼠生活。外面卻不會有江嘉蕙了。不會有天空藍得透明的天台，雪白的飄逸裙擺，一樹蟬噪與中間放了琴譜的長椅，也不會有明知一切骯髒秘密卻仍然傾心的親吻。

不會有了。

心頭湧上一陣酸澀。張輕玉用手指折了頁角，仔細用指尖掃平壓痕，然後將紙張撫平，看著那一道鮮明摺痕發呆。

「輕輕？」那邊廂高辛見他對著同一頁發呆許久，便出聲叫他。張輕玉遲鈍地轉過頭，愣愣地看著高辛。

「選好了嗎？」高辛問。

張輕玉看著監護人幽深的眼眸，嘴唇微動。

我沒有所謂，先生隨便替我挑一間吧。

這句話就在嘴邊，卻像無法成形的稀薄風沙，在齒關潰散成煙。喉嚨發緊，聲帶發澀，無法說話。

只要離開五年一班，斬斷了最後的聯繫，他和江嘉蕙就全無關係了。就算是想與誰說起這個美好的人，也沒有人會知道她是誰，他提起她的名字時，陌生同學的腦海中不會浮現出她溫柔地笑的臉孔。

她，她們那樣寬容溫柔地接納了不堪的他，他卻想要拋棄她們逃跑。

真是懦弱得連自己也不得不厭憎。

「先生……」他訥訥地說了兩字，就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只得沉默。

高辛嘆息一聲：「過來。」

張輕玉默默地過去，坐到他大腿上，將臉埋在頸窩裏，像隻難過的貓。

「你不想轉學。」高辛一語道破，一下下撫摸著他的背脊，像替小貓順毛。

張輕玉趴在他肩上，悶悶地用鼻子「嗯」了聲。

「怎麼？不捨得你的同學？」高辛在他耳邊問。雖然語調與平日一樣，也沒有提起江嘉蕙的名字，但張輕玉知道大人最不喜歡他流露任何一絲對江嘉蕙的眷念，於是尋了別的措辭：「不……想到又要重頭來過，習慣新的地方新的人就很難受。已經中五了，別的中學的同學肯定已經有了各自的朋友，會討厭外來者。」他摟著監護人的脖子，如貓兒展露肚皮一樣展示著自己的軟弱，「先生，我好累，我不想再被討厭了，我真的好累啊……」

說著說著，他卻也真的難過起來，為了隱藏哽咽便安靜下來，不發一言地伏在大人肩上。

高辛默然片刻，溫柔地撫摸他的頭髮：「真是隻愛哭的小貓。」

「沒哭。」張輕玉側過臉，悶悶反駁。大人摸摸他的臉，果然沒摸到眼淚，便笑了：「好，是我冤枉你了。但你真的想好要回去了嗎？不會更難受？」

張輕玉想了一下。

那些異樣的、輕視的、鄙夷的目光的確仍讓他懼怕，但有芷儀和小芸堅定不移地支持他。過往幾日的生離死別已經摧毀過他一次，靈魂裡羸弱的部分已經灰飛煙滅，如今的他足夠堅強。

他想守住記憶裏那朵雪白的雲，不要辜負它溫柔寬容的簇擁。

「嗯，想好了。」張輕玉放開大人的脖子，清澈的眼睛與他對視，輕聲道：「要回去。」

高辛凝視他的臉，慨嘆：「我的輕輕長大了。」他用指腹輕柔地描摹少年遠山一樣的眉：「要回去，就要解決所有問題。輕輕，你的同學們覺得你品行不端和辜負漂亮女孩子的心，是個徹頭徹尾的壞蛋。你要怎樣讓他們突然改觀，真正接納你，喜歡你？」

張輕玉因為困惑睜圓眼睛的樣子很可愛。高辛輕笑：「我當大壞蛋的時候到了。輕輕，你可要好好補償我。」

「甚、甚麼意思……唔！」

在他問清楚監護人的意思之前，就被大壞蛋吻得透不過氣來。

鍵盤被推到一旁，碰撞到書桌角落裡的花瓶。向日葵隨瓶子晃動幾下，終是靠著牆壁站穩了腳跟，黃色花瓣迎著陽光，散發炫目的光彩。

今日是晴朗的一天。

ns 15.158.61.51da2

36 壞蛋

REGISTER

LOGIN

Interface Language:

Story Langu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