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38 春暖

從地獄到天堂的距離原來只有一巴掌。

張輕玉從來沒有體驗過那樣熱鬧的校園生活——抽屜裏塞滿同學們以各種藉口送他的零食，班長借他讀書筆記，男生們破天荒邀他去操場打籃球。張輕玉以穿著長袖衣服很熱，不適合打球的理由拒絕，他們也很體諒，沒有人流露半分不愉神色。雖然他們沒有多問半句，但看他們同情的眼神，應該是猜測穿長袖衣服是爲了遮掩家暴的傷痕。

他隔著衣服撫摸左臂上蜿蜒的疤痕，對於大家二話不説地冤枉監護人有點啼笑皆非。

不過如果他們知道了那些是自殘的痕跡，大概會更加可憐這樣殘破的他，又或者會害怕這樣行爲異常的人。

只有有病的人才會拿著刀子一下又一下地切開自己的手腕。

他有病。

「輕玉，怎麽啦？」

一瓶檸檬紅茶被放在桌面上，將深陷思緒中的他驚醒。張輕玉抬頭，見小芸眨著圓圓的眼睛站在他桌子前。張輕玉將左手藏到桌底，朝她遞出一包燒烤醬味的薯片：「沒事。要吃零食嗎？我吃不完。」

看著小芸高高興興地撕開一包薯片跑過去與芷儀分享，張輕玉露出笑容，低頭繼續讀著班長借給他的中文科筆記。課室裏快活的談笑與遠處球鞋與操場地面摩擦的吱呀聲融化於窗邊的金色的陽光中，暖意滲入皮膚底下，仿佛連流向心臟的血都染成了金色。

但姑且讓他這個病人沉溺於這份欺騙得來的溫暖之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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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過得很快，不知不覺放學鐘聲就響了。張輕玉將課本和筆袋收拾進書包裡，然後將抽屜裡吃不下的零食也塞進去，塞得書包鼓了起來；這些可以讓林姨拿回家給女兒吃。在他背起書包打算離開時，班長告訴他班主任要在輔導室見他。

張輕玉應了聲「知道了」，背著書包出了課室，往輔導室走去。

他身側擦過嘻笑的同學。女生們親熱地挽著手，討論周末要去迪士尼還是海洋公園玩耍。弦樂團的團員們背著小提琴盒，手中提著譜架往音樂室走，小聲抱怨新來的指揮太過嚴苛。樓下突然傳來嗩呐雞啼般的震天聲響，所有人捂住耳朵，然後笑了起來。

張輕玉也捂著耳朵笑了。

從前他低著頭獨來獨往，這些喧鬧全都阻隔在無形的墻壁外，與他無關；今日墻壁溶解，他踏入大家的世界，才知道陽光這般和暖，笑聲這般悅耳，每一個人都這樣可愛。

他在走廊轉角處拐彎，小心避開一個趕時間去補習班拔腿狂奔的女孩子，找到了那扇熟悉的門。他臉上笑容斂去，站在門前猶豫片刻，才伸手敲門。

門内應了一聲，他便推門進去了。

墻上的動物卡通顔色鮮艷，笑嘻嘻地圍著篝火烤棉花糖。不知是否之前的學生沒有收拾過，沙發一側六七隻布偶與一個圓滾滾的兔子大頭抱枕放肆地占了大半張沙發。班主任正在把那些布偶收到櫃子裏，卻留下了兔子抱枕，示意他坐下。

張輕玉坐到沙發空餘的位置，與那個兔子抱枕保持距離，將書包放在脚邊。第一次放得不好，書包倒在地上，發出悶悶的一聲。他有點擔心裏面的零食被壓碎，便小心地將它夾在小腿之間。

坐在沙發對面的班主任微笑著看他坐下，又俯身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水瓶替他斟了一杯水。

透明水流順著傾斜的瓶身滑出瓶口，在空氣中劃出微彎的綫，水注入印著紫藤花花紋的杯子裏，清脆水聲十分悅耳。水流在杯中旋轉，慢慢平靜無波。

張輕玉覺得視若無睹好像不太禮貌，便捧起杯子抿了口。

「輕玉，老師見你回來上學，真的很高興。」班主任溫和地說。

張輕玉將杯子輕放在茶几上，實在不知該説什麽，便「嗯」一聲。想起上次在這間房間裏的對話、感受過的痛楚，他的胃便隱隱痛起來。

班主任靜靜地注視他，眼神複雜。過了片刻，她輕嘆一口氣：「上次是老師誤會你了，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張輕玉知道當大人承認有誤會時希望得到的答案是什麽。

「我不介意。」他説。

班主任見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回避眼神接觸的樣子，覺出他只是在説大方的場面話，但也僅能沉默。

張輕玉的家長對於他談戀愛的態度如此極端，甚至會當衆掌摑他，難怪他上次聽她説那些話時反應那麽大。即使她是無心之失，師生之間終究是留下了芥蒂。

班主任換了話題：「輕玉，我之前就留意到你的家長與你的姓氏不同。你和他是親戚關係嗎？」

張輕玉聽到這句話，肩膀緊綳起來，抬頭看她一眼，又迅速別開視綫。

「不是。」他緩緩俯身抱起書包，將它放在膝上抱住。「他是收養我的人。」

班主任有些訝異。雖然她很好奇，但這個話題比較敏感，考慮到張輕玉未必想説，便沒有追問。她沉吟片刻，終於切入她真正想説的正題：「他在家裏會像今天那樣打你嗎？」

張輕玉垂下眼，用力抱著書包，毫不猶豫地答：「不會。」

「輕玉，你可以說實話，不用害怕。如果你真的被家暴，老師會幫你的。」班主任苦口婆心地勸。

「......老師，他平時不打我的。今天他只是太生氣了。」張輕玉説。

輔導室裏一陣沉默。

張輕玉坐在沙發上，眼簾半垂。恭順溫良的模樣是套在表面的稍硬的殼，抵禦一切試探，牢牢裹住底下柔軟的靈魂，不容人碰觸。這層殼從前也有，只是如今好像長得更厚了。

班主任尋不到合適的措辭能溫柔地鑿破這層殼而不傷到他，躊躇不語。

張輕玉很有禮貌地等了一陣子，見班主任沒有說話，便將書包挪到背後，手臂穿過肩帶，站起來。

「老師，如果沒有其他事情，我趕時間回家。」

書包將兩隻布偶擠下沙發，掉在地上，但張輕玉沒為意，仍舊是低頭背著書包站在那裡。

班主任張了張口，終究沒能說什麼，只好與張輕玉告別：「不耽誤你的時間了，明天上學見。」

她看著這個學生朝她稍稍彎腰，然後轉身向大門走去，開門，朦朧的下午日光泄入室內，又黯去。門關得很輕柔，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房間裏只剩下班主任一個。她默默凝視茶几上水位幾乎沒什麼變化的水杯，有些恍惚。

沙發上只有一隻兔子大頭抱枕笑得天真爛漫地看著她。空氣冷寂得好像輔導室裡從來只有她一個人，沒有別人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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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儀，快點啦，不是約好了其他人一起要去咖啡廳吃蛋糕的嗎？快遲到了！」

早已收拾好書包的小芸坐在旁邊的桌子上，雙腿一晃一晃，催促著正在寫數學功課訂正的芷儀。

「得了，你知道我數學爛，錯題多，所以比你慢幾倍也很正常吧！」芷儀焦躁地筆走龍蛇，終於抄好了最後一個錯題的答案，飛快將本子扔到小芸手裡，又俐落地收拾好筆袋，與小芸奔出課室。

經過簿櫃時，兩人眼明手快地將數學功課簿塞進數學老師那一格裏，然後拔腿跑向學校門口。她們一路狂奔，險些撞到正與學生談話的訓導主任，兩人大聲道歉卻仍是馬不停蹄。

「快點快點——她們說了最遲到的人要幫全部人付帳啊！」小芸氣喘吁吁地大步跑向學校門口。

在跑下斜坡之前，芷儀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便回頭看了一秒。

張輕玉打開了黑色車子的車門，有隻蒼白的手伸出車廂，握住張輕玉的手，將他拉進去。

因為離得不遠，芷儀看得很清楚：

張輕玉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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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車子在學校門口等候。張輕玉背著書包走過去，透過車窗看到穿著黑色大衣的監護人正坐在後座閉眼假寐。

張輕玉忍不住笑了，靠近車子，盡量輕手輕腳地打開車門，但高辛仍是醒了。

大人懶懶地睜開眼，俯前伸手過去握住張輕玉的手，將他拉進車廂裡，讓他失去平衡倒在自己懷裡，又按住他的後背不許他起來。

「小楊，開車。」

車子發動，窗外的風景緩緩往後滑。張輕玉坐在高辛大腿上，看外頭街口那一列開了大半的花的木棉樹看得有些走神。風吹過去，紅花湧動，像舞動的火。

「看什麼呢。」高辛聲音帶兩分剛醒的沙啞，慵懶地揉揉自己的太陽穴。

張輕玉回過神，抬眸看他，溫良地喚：「先生。」

高辛用左手捏住他的下巴，湊近看他的臉頰，右手食指指腹沿著臉側弧線滑到下巴。

「臉還痛嗎？」

張輕玉乖巧地待著不動，任監護人察看：「不痛。」

臉上的紅印早已消退，如今瞧來皮膚仍是白皙光滑，彷彿從未挨過那記巴掌。高辛想起自己的手掌狠狠撞在他臉上的感覺，低嘆一聲：「為什麼沒躲？」

當時約好他脫手套，張輕玉就要準備好避開。

張輕玉的眼睫慢慢地揚起，露出一雙烏黑的眼瞳，清澈的眼眸清晰地映出監護人的模樣。

「只是覺得，」張輕玉說，「這樣比較可信。」

高辛的表情沒有甚麼變化，但大抵是不悅的，因為捏他下巴的手指施了些力。

「不過是取信一群傻子，何須我的輕輕挨打。」

張輕玉垂下眼眸，任由下巴被制住，只是伸手親暱地環住高辛的頸，低低地叫了聲「先生」，像是示弱。高辛收了手勁，仍是沉沉地瞧著他。

張輕玉抱著監護人的頸，將臉埋進他頸窩裏，鼻尖貼著他的頸線。

「我知道錯了，」張輕玉輕聲說，「先生不要生氣，好不好？」

高辛任他撒嬌，沒有理會，又閉上眼假寐。張輕玉便也伏在他身上一動不動。

春日下午的陽光將樹蔭斑駁的影子菲林一樣印在張輕玉黑色的髮與後背的白衫上。菲林滾動，然後畫面慢慢停滯。

車子在紅燈停住。

駕駛座上的楊叔看著紅燈變成黃燈，又變成綠燈，瞥倒後鏡一眼，比平時用力一些踩下油門。

車子加速得有點快。張輕玉晃了一下，一隻手臂就牢牢環住了他的腰。張輕玉側過頭，見到高辛仍是一副入定樣子，就在他耳邊說：「先生明明已經不生氣了，不可以裝生氣。」

高辛半睜開眼，瞄他一眼，又闔上眼。

「輕輕道歉這般沒誠意，我怎麼會不生氣。」

張輕玉耳尖有點紅，這個人嘴裡的誠意總不是什麼正經東西。他小聲抗議：「楊、楊叔還在呢！」

高辛覺得好笑。在車裡親熱了多少回，還在意這些。小孩子就是臉皮薄。

「小楊，你在嗎？」高辛懶洋洋地問。

沒人應聲。

「好了，他不在。」高辛一本正經地說。「來，好好道歉。」

張輕玉嗔怪地瞪他，湊近飛快親他的臉一下，卻被監護人按住後腦，扭過臉，結結實實地與他接吻。

唇舌交纏，頭暈轉向，無法呼吸。

過了片刻，張輕玉用力推他的胸膛，拉開距離喘息，臉頰紅透。高辛又按住他的後腦，他反應敏捷地捂住嘴，不許大人再親：「先生，我明天還要拍班級合照的！」

「輕輕光惦記這些，不把我放在心上了？」高辛點點張輕玉的額頭。張輕玉咕噥著「才沒有」，一邊將放在一旁的書包拉過來打開拉鍊，拿了一包糖果，遞給高辛：「先生吃糖，吃完就不許吃醋了——啊呀！」

高辛將大言不慚的小孩子拉過去，撓他的腰，讓他笑得眼淚都掉下來。

楊叔只專心看著路況。

很快就到了。他對自己說。很快。

的確是很快。六分鐘後，他就在住宅門口停車。

後座的張輕玉背著書包下了車，然後攙扶著監護人下車。在楊叔打算將車開到停車場時，張輕玉過來敲敲他的車窗。

楊叔搖下車窗：「小張先生？」

張輕玉大抵是仍因剛剛的事情有些害臊，眼神浮遊：「楊叔吃零食嗎？」

楊叔點頭。

幾包零食從車窗的開口塞過來，楊叔剛剛接過來，那邊的小孩子沒有多說半句話就溜了。

楊叔笑了。他看著少年與大人手牽手走進大堂，消失在反射著耀目陽光的玻璃門後。他關上車窗，臉上的笑意消散，回頭看著後面的路，開始倒車。

車子仍舊開往停車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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