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我還是會因為夢到新訓時的場景被嚇醒,」虎徹前輩攤攤手,看了大和一眼。「所以覺得說不定會有用。」
「萬分感謝前輩,沒有讓我繼續丟臉。」大和壓低目光看著自己前方的餐盤說道。
從剛剛開始,他就一直不肯看我,而且動作和姿勢都非常僵硬。
我本來多少有些懊惱,但仔細想想,如果是我做了一樣的事情,大概也是巴不得自己馬上消失吧。所以決定給大和多一點空間,讓彼此都有機會調適過來。
「應該的。」虎徹前輩擺擺手,夾起一撮苜蓿有些慵懶的嚼著。「放鬆一點,你已經是學院的一分子了,其他身分在這裡不怎麼重要。」
通常來說的確說是如此吧,但恐怕不是每個人都能這麼幸運。
我塞了一大捲煙熏鮭魚進嘴裡,想要靠美食來驅散盤旋在心頭那種悶悶的感受。
「是的,前輩。」大和的反應仍然很僵硬,阿爾泰馬鹿只是聳聳肩繼續吃著自己的東西。
「你們之前就認識了嗎?」我想找個共同的話題,但現在可能不是很適合聊制服的時機,所以決定隨口發問。
「海軍學院很大。」虎徹前輩搖著頭笑了一聲,指向大和的肩章。「而且大和是地面部隊,我是艦艇部隊,不太有交集。」
「喔,你們制服不一樣囉?」我用隨意的語氣問道,阿爾泰馬鹿只是微微歪了下頭,以一個意有所指的狡獪笑容作為答覆。
可惡,太明顯了嗎?
「對,不一樣。」大和依序看過我和虎徹前輩,目光有些困惑的樣子。「里希特……前輩。」
雖然不是第一次被這樣叫,但無法確定是因為語氣中的「恭敬」成分,還是因為先前的尷尬事件,我感覺到某種無法形容的怪異感受從我背後爬上來。
「你最好早點習慣。」虎徹前輩似乎被眼前的景象逗樂了,用愉悅的語氣自顧自說著。
我不想知道他是在對誰說,所以非常感激自己辨認出了忠雄的波動靠近。
「嘿,還順利嗎?」我一看到紅鹿的表情就後悔了,但話已經說出口,就只好掛著不要太尷尬的笑容等待忠雄回應。
「這個傢伙,居然想列印管制藥品!」他比了比自己身旁的褐棕色拉不拉多犬,我才注意到對方的存在。「害我們被管理員轟了出來!」
「你不能怪落水狗想要嘗試,」拉布拉多犬一點都沒有愧疚那樣滿不在乎的聳聳肩。「我們貧民窟出生的總是習慣把握機會。」
意識領域中尖銳轉折的刺痛感如利器刮過皮膚那般疼,我把反射豎起的毛髮撫平時,注意到另外三匹草食動物甚至各自打了不同幅度的冷顫。
「學院生存守則之一,不要用彆腳的謊言汙辱草食動物。」漢普前輩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的,直到他坐下以後才撤掉屏蔽。忠雄用我懷疑是求救訊號的目光看了邊境牧羊犬一眼之後,將後者的餐盤推過去給他。
拉布拉多犬愣了一會兒,依序看過我跟漢普前輩,接著在忠雄對面坐下,也就是我右手邊的位置──我盡量避免表現出不自在的樣子。
「所以,」虎徹前輩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我注意到他微微點下了頭。「不跟我們介紹一下嗎?」
「當然,我的榮幸。」拉布拉多犬笑著說道,白色犬齒在他褐棕色的毛皮中非常顯眼。「杭特‧巧克力。」
杭特念出自己名字的時候,還特地站起來,右手按在心臟上方,向我們所有人鞠躬。但這浮誇的舉止,依然無法使我忽略從他身上輻射而出的波動顫動的那一個瞬間──虎徹前輩的眉毛抽動了一下。
「那種……甜食嗎?」大和顯然有點困惑。
「品系。」漢普前輩擺了擺手說道。「拉布拉多家的分支之一,隸屬在黃金家底下。」
杭特在漢普前輩解釋的時候,轉過頭來給大和一個露出兩邊犬齒的詭異笑容。
「你學得很快,但還差遠了。學院不會有人在乎你的過去,所以要用假名也是你的自由。」虎徹前輩一邊吃著自己的沙拉一邊說道。「可是我給你一個忠告,想在學院生存下來,最好去多結交一些可以信任的朋友。」阿爾泰馬鹿抬起目光,和拉布拉多犬對上視線。「而以謊言開場,通常不是建立信任的好方法。」
「謹記在心,前輩……?」拉布拉多犬用諂媚的甜膩聲音說道。
我懷疑自己對這傢伙的忍受度正不斷被推向極限,除了大和之外其他人似乎也得出差不多的結論,忠雄則是尷尬的試圖躲到餐桌下面。
「虎徹。」阿爾泰馬鹿用更低沉的聲音說道,自他身上輻射出來的波形已經是接近危險等級的那種了。
「金澤‧大和。」黑角羚出聲,坐直了身體。「請各位前輩多多指教。」
接下來大家簡短的介紹了彼此,讓氣氛暫時不再那麼奇怪。
我十分感激的看了大和一眼,但他似乎沒有注意到。
「所以,」拉布拉多犬拿到自己的餐點以後再次開口,掃視過我們幾個。「學院裡最大尾的是誰?」
「什麼?」忠雄皺著眉頭說道,不確定是疑惑還是訝異。
「你們知道的,每個遊樂場裡都有最大隻的領頭狗。」杭特比了幾個意義不明的手勢。「打趴他,或加入他──視情況而定──這是我對『生存下來』的一點心得。」他似乎有刻意在說話時對虎徹前輩露出一瞬間的犬齒,不過阿爾泰馬鹿沒有打算反應的樣子,只是繼續吃自己的東西。
「學院和遊樂場可差多了。」忠雄喃喃說道,用筷子戳著自己的食物。「抱著錯誤的觀點,是很危險的。」
「啊,恕我不同意,忠雄前輩。」杭特笑著說道。「全世界都是遊樂場。」
「異中求同囉。」忠雄聳聳肩說道。「不過,如果你真的很想知道最大隻的狗是誰的話,他就坐在你旁邊。」
「欸?」我和拉布拉多犬異口同聲發出困惑的聲音,而大和則是有些錯愕的側過頭來瞥了我一眼。
「真的還假的啊,里希特前輩看起來非常無害呢,說不定我可以撂倒他喔!」還處在過於困惑的狀態,所以我沒有注意到杭特邊說著邊伸出手來勾住我的脖子,害我回過神以後頸部上的毛髮全部豎了起來。
「你看得出來里希特是斯諾支派的大灰狼吧?」漢普前輩問道,糾結的眉頭使他毛髮黑白交界處扭曲成奇怪的斑紋。
「呿,養尊處優貴族的花拳繡腿。真材實料的社會歷練才是硬道理,住在莊園和城堡裡永遠不會懂的。」杭特笑了出來,拍著我的肩膀兩下說道。「無意冒犯,只是陳述事實。」
「我不會因為這樣就被冒犯。」我低聲說道,推開了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
「你覺得歷經千年精心培育出來的殺戮機器,是花拳繡腿?」虎徹前輩抬起視線問道。「通常我會勸告你這種人要小心哪天被暴打一頓,但我想被暴打一頓正是你最需要的。」
突然發現虎徹前輩的形容,讓我有點受傷──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嗎?
心中湧起的複雜感受,讓我暫時沒有跟上他們的談話,直到大和好像提出了個問題。
「……我不會說沒有,而且學院基本上對所有人採取放任態度,因此一定程度加重了弱肉強食的可能。但無論多放任,新兵營的那種狀況都不可能發生在這裡。」虎徹正在解釋什麼,將筷子放回餐盤上。「再說了,這是你絕對不需要擔心的事情。剛剛忠雄說里希特是最大隻的狗,並不是開玩笑的。」
「喔,」大和以一個上揚的音調回應,令我有點好奇他們剛剛在談什麼。「多謝解釋,虎徹前輩。」
我向阿爾泰馬鹿投去個不悅的目光,表示自己對「最大隻的狗」這種稱呼的感想,他的反應居然是微微揚起的嘴角。
嘖,真是太可惡了。
此時,大和與杭特的終端同時響起,他們兩個都解下手臂上的綁帶,確認訊息。
「身家調查嗎,也太搞笑了吧?」拉布拉多犬迅速滑著螢幕說道。
「類似的東西。」忠雄說道,我們互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
「所以,呃……這是要幹什麼用的?」黑角羚的眉毛隨著閱讀進度愈抬愈高,害我很想知道他的極限在哪。「我填過安全資料表,這顯然不僅僅是那種東西。」
「如果你是指一些比較『敏感』的個人資訊的話,學院不曾放棄找出異能者之間的共通點。」我說出自己知道的部分,晨曦先前有解釋過。「一部分人相信,只要蒐集到足夠數據,就可以分析出成為異能者的條件,甚至是決定異能強度的機制。」
「真的能從『對昆蟲擬人作品的喜好程度』知道一個人是不是異能者嗎?」大和抓了抓洞角基部附近的皮膚問道。
「如果你是持反對意見的話,恐怕要驚訝了。」漢普前輩聳聳肩答道。「這是其中幾個有顯著相關性的變量。」
「喔,」黑角羚楞了一下,眼神飄忽的打量著周遭其他人。「了解。」
「欸,所以這麼說,里希特前輩有那個什麼……節肢動物癖嗎?」杭特將下巴托在手掌上,朝我湊了過來。
「我的確有很喜歡的昆蟲擬人作品,像是變形記,且也自我認同為『蟲控』──這是社群內普遍被接受的稱呼。」要忽視他的無禮開始容易了起來,我的心如同平靜無波的海面,一點小沙粒根本泛不起任何漣漪。
「嘿,沒有論斷誰的意思!」杭特坐直身子,將攤開的雙掌對著我做出個防衛性的手勢。「性癖是自由的,想要和節肢動物發生關係也沒什麼,畢竟『性違常者』條目都能從精神病手冊中移除了不是嗎?」
「是『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我吃完了自己的東西,將餐具放到盤子上。「的確有一部分的蟲控會對昆蟲產生性慾並有付諸行動的想法,而在『蟲崇拜者』中則有更高的比例,但兩者數量都占彼此社群組成的一成以下。」
「哇,你好無趣喔。」拉布拉多犬回過頭吃起自己的東西,我同時用眼角餘光看見忠雄將雙手蓋在臉上。
又坐了一段時間,我聽著大家討論不同主題,包含修課規劃或關於異能者社群等,偶爾我會提供一些自己的想法或建議。當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並開始閒聊以後,我先行告退,並且把大和交給虎徹前輩。
「你沒問題吧?」我用只有我們兩個能聽見的音量問道。
「喔,呃……沒問題。」大和的回應仍然有些僵硬,不過他試著和我保持眼神的接觸。
「明天派對見?」虎徹前輩在我起身以後問道,我只能給出一個不太確定的答覆,阿爾泰馬鹿聳聳肩表示接受。
離開食堂時,我屏蔽起自己的情緒,盡量控制行走速度,不想顯得太過急躁。
就在剛剛,平靜無波的海面,起了一絲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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