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等很久了嗎?」我抵達檔案室時,埃忒耳已經在門口了。
「沒有,我也剛到而已。」他看了看走廊兩端,將原本拿在手上的終端收回綁帶上。「你還真擅長發掘人跡罕至的地方。」
「這好像變成習慣了。」我笑著答道。「畢竟館藏已經完全電子化,就算需要索引資料,按一按終端就好,不需要跑過來。」在檔案室入口旁的控制面板上登錄帳號之後,滑門向兩邊移動讓我們通過。「我檢查過紀錄,這一整年下來除了我以外,沒有別人使用過檔案室。」
「嗯哼。」埃忒耳應道,率先邁步踏入房間。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數個立在紅色地毯上的玻璃展示櫃,而房間兩邊的書架牆不斷往深處延伸,好像沒有盡頭那般。
「我想說你應該會喜歡這裡。」我謹慎的說道,看著埃忒耳打量室內配置。「畢竟檔案室基本上就是圖書館。」
「所以,你覺得一個在圖書館長大的、未來也會在圖書館工作度過一生的人,閒暇時間會喜歡花在逛圖書館上?」埃忒耳用他黃色的眼睛朝我瞥了一眼問道。
「呃……如果以這個角度來看……」理性在上,我在想什麼啊?
「逗你的啦。」埃忒耳輕輕撞了下我的肩膀說道。「我很喜歡,謝謝。」
「喔,」我感覺到發燙的耳朵反射性倒伏了下來,連忙在頭上胡亂撥幾下。「這樣的話真是太好了。」
「那是死海古卷嗎?」埃忒耳的注意力被一個放著卷軸的展示櫃給吸走,馬上跑了過去。
「對啊。」我看著黑狼那高速來回甩動的尾巴答道,然後比了比附近另外兩個展品。「旁邊還有羅賽塔石碑跟吉爾伽美什史詩。」
「理性見證,我能在這裡待上整天!」埃忒耳停在安放吉爾伽美什史詩的展示櫃前,低聲念道:「『那位曾經看盡一切的男人──我將向世界宣告,講述所有他經歷過的一切』。」
「你能讀懂遠古文字?」我無法控制訝異之情的問道。
「術業有專攻囉。」埃忒耳笑著說道,潔白色的牙齒在純黑毛皮中若隱若現。「你也能讀懂因紐特語的音節文字不是嗎?」
「古代文字和遠古文字是完全不能比的東西。」我喃喃說道,埃忒耳以一個神祕的笑容回應。
「喔,來看這個!」我們進入古生物展區時,我輕輕拉了拉埃忒耳的衣角。
黑狼挑起一邊眉毛向我提出疑問,我則指向懸吊在天花板的虎鯨骨骸,接著將埃忒耳納進我的意識領域,同時敞開自我,喚起遠古大洋中的唱和。
一時之間,我們就這樣靜靜的聽著,那如同與靈魂共鳴的歌曲,將我們一齊帶上湧動的海潮,在廣袤的深淵中徜徉。
「和龍族之歌好像,卻不是語言……」埃忒耳喃喃說道。「至少不是我們能理解的語言。」
「或許,『聽懂』和『理解』,是兩件不太一樣的事情。」我輕聲說道,往意識更深處下潛。慢慢的,一些模糊的畫面浮現在視野中。
來自天空的光線穿透海面,因為浪潮的韻律而扭曲。一道陰影從上方掠過,磅礡奔騰的激流在其身後留下數串氣泡。
不,不是陰影,那些是……同伴。
更多同伴的陰影出現,他們以流線型的身軀優雅起舞,高聲鳴唱歸鄉之歌,指引所有漂泊遊子返家的方向。
「哇,」從那令人震撼的畫面中脫出,我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沒想到那麼巨大的生物,竟然是群居性的社會動物。」
「就像大灰狼一樣。」埃忒耳以敬畏的語氣說道,搓了搓兩邊上臂的毛髮。
「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裡。」我將右手手指張開到最大舉至吻端前方,試著回憶起剛剛在水流中穿梭的奇特觸感。
「我也很好奇。」埃忒耳說道,然後很自然的握上了我依然舉著的手。「不如我們一起研究看看?」
耳朵立刻豎起,我差一點就反射性的將手收走,但好在埃忒耳有輕輕抓著,阻止我做出蠢事。
「當……當然好。」不知道該將視線往哪擺的我,只好乾脆緊盯著我們交扣的雙手。意識到這樣對於舒緩緊張沒有什麼幫助,我又想要轉開目光,但埃忒耳身上發出的波動阻止了我。
是想要了解的渴望,以及願意傾聽的同理。
敞開自己,我們的領域相互嵌合。
在這個狀態下,我緩緩鼓起波動,讓埃忒耳模仿,直到我們完美的相互同調。接著,再次展開意識碰觸時間的維度,讓遠古時光甦醒。
不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周圍依舊是巨大的白色骨骼標本和成排的書架。
「抱歉,」我用空出的那隻手抓了抓耳朵,想要掩飾自己的困窘。「我好像有點緊張,太久沒試了。」
沒想到埃忒耳的反應是噗哧一聲笑出來,害我的耳朵更燙了。
「沒關係,很多人都有這個問題。」他毫不留情的揶揄道,讓我的尾巴夾進了兩腿之間。
「或許你看夠死掉的動物了?」我用盡全力裝出平靜的語氣說道,絕望的想轉換話題。「下一個展廳也很有趣。」
「帶路吧。」黑狼嘴角上揚的幅度加大,快節奏的甩了兩下尾巴。
值得一提的是,他沒有放開我的手。
之後我們到處亂晃,穿梭於凍結了的過往時光。
埃忒耳在宗教文物展間發現一大推宣稱是朗基努斯之槍真品的收藏,他興致高昂的研究了一段時間。我拿出灌錄春之祭的黑膠唱片在唱盤上播放時,埃忒耳故作嚴肅的點了點頭,認可我的品味。
當我們進入最深處的房間時,我向埃忒耳介紹這次行程的最主要標的。
「看啊,是學院的檔案室終端!」我指向圓形房間內,位在正中央高台上的桌面式終端,用戲劇性的誇張語調說道。
「這個不是和內網有連線的東西嗎?」埃忒耳歪了下頭問道,顯然有些困惑。
「我一開始也是這麼以為的,」我走上階梯,認證了自己的身分以後開始操作終端。「但我很快就發現,有些學院的資料只能從這台終端上訪問。」
「原來如此。」埃忒耳走到我身旁說道。「你想要給我看什麼?」
「這是所有曾經來到學院就讀的元老院大灰狼。」我調出資料,一張張表格被投影在終端上方。「其中有我的……父母。」
「喔……」埃忒耳小聲應道,站得稍微離我更靠近了一些。
「因為資料有去識別化處理,所以我只能找到最有可能的幾個。」我增加搜尋篩選條件,終端列出了七份雄性斯諾和九份雌性格雷的資料。「感覺……有點奇怪。」我看過表格上的身高體重欄位,還有修課清單、登塔排名、持有精金武器樣式等等,各種重要和不重要的數值或紀錄。
「沒辦法靠持有精金武器分出來嗎?」埃忒耳問道。「大家帶過來的應該都不一樣。」
「通常來說是這樣,但是……」我把斯諾的資料透明化,然後疊在一起,讓埃忒耳自己看。
「為什麼他們的精金武器都這麼像凜冬?」他很快就注意到重點,用指甲尖端戳了戳終端上,那把護手向劍身傾斜的蘇格蘭闊劍。
「不是很像,外型是一模一樣。」我調出了八成是蓋拿的那張資料表說道,他有著最高數值的登塔抵達樓層。「蓋拿刷新紀錄,並且打造出完整精金武器之後,開創了一股流行和崇拜的風潮。那時候所有大灰狼如果條件許可,全都把自己的精金武器外型弄成凜冬的樣子──甚至有些其他物種也這麼做了。」
「大眾心理總是很有趣,沒想到斯諾也有引領時尚的一天。」埃忒耳笑了一聲說道,之後便沉默下來靜靜的與我對視。
我知道,他想讓氣氛輕鬆一點,讓我能夠準備好繼續說下去。
所以我做了個深呼吸,再次於終端上調出那幾個有可能是我父母的資料表。
「第一次知道學院留有這些紀錄的時候,我下意識的逃開了,躲回寢室的床上縮成一團。」我回憶著輾轉難眠的那幾天,並強迫自己繼續說下去。「最後我終於做好準備,找到這幾個可能是父母的候選人時,我當場哭得亂七八糟的,即使我不太懂為什麼。」我往地上指了指說道。「又過了好多天,我終於能不太激動的看著這些……數據。並不是說這樣就好像……和某種虛無飄渺的概念更靠近一些,但是……」我抬起手來,輕輕碰觸終端上方投影出來的影像。「但是,這就是種存在過的證明──證明,這是發生過,並且有被記住的。」我嘆了口氣,將手放下。「即使,這證明只存在於一台沒有人會來訪問的終端。」
說老實的,我不太能說清楚自己的行為究竟想要達成什麼目的。這種莫名拖著埃忒耳「見父母」的舉動,能替他或是我帶來什麼好處,我也完全說不上來。
但是我知道,自己很希望有人能聽我把這些事情說出口,即使明明於事無補。或許,就是單純的任性吧?
埃忒耳靠了上來,輕輕將下巴擺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尾巴不由自主的搖了起來,和他的毛皮和衣服相互摩擦,發出窸窣的聲響。
我們維持這樣的姿勢一段時間之後,埃忒耳好像發現什麼,站直身子檢視著其中一份資料,接著在終端上滑了幾下。
「這……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他比了比幾張釘選出來的資料表格,在角落都有一個灰色圖樣註記。
「喔,對啊。」我低聲回應。「那是在學院就讀期間死亡或失蹤的意思。」
「還真多,學院比我以為的更不注重學員安全。」埃忒耳喃喃說道。「而且幾乎全部都是斯諾……」
「對啊,通常是登塔意外。」我抓抓耳朵說道。「大概就是這類事件拉低了平均壽命。」
「失血過多、頭部遭到重擊、重要器官衰竭、腰斬……」埃忒耳搖了搖頭。「非常男子氣概式的死法。」
「大家都有自己的刻板印象囉。」我聳聳肩,叫出了其他案例。「雌性閃,操作儀器不當遭高壓電電擊;雄性艾許,不明原因卡進牆壁中;雌性格雷,不明原因全身組織化為液體;雄性格雷,食物合成機相關意外。」我馬上有點尷尬的發現,就這樣而已,沒有其他案例,斯諾包辦了九成以上的失蹤或死亡數。「誰知道食物合成機真的那麼危險?」
「可不是嗎?」埃忒耳給了我一個戲謔似的露齒微笑,沒有繼續為難我。
我們又在終端上胡亂玩了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有趣的東西。最後我們挖出大師場域和烈陽的合照,然後毫不訝異的確認,大師場域兩百年前的模樣和現在沒有任何差別。
當我想到幾個揶揄龍族的笑話,可以用來展現我的機智幽默和風趣時,才注意到埃忒耳將雙臂交叉在胸前看著我。
「呃……怎麼了嗎?」我有點心虛的問道,不太確定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我耐心的等了一整個晚上,你卻什麼都沒有說。」埃忒耳緩緩的說道,那在漆黑如夜毛皮間若隱若現的犬齒,突然看起來危險很多。
「呃……」我不是一直說話嗎?還有那個「這是你最後機會」的氛圍是怎麼回事啦?糟了,他剛剛眼睛是不是瞇得更小了?不要繼續對我施壓,我很害怕啊!是在等什麼,我有什麼應該做卻還沒做的事情嗎?不會吧,難道是……不,這樣好像有點奇怪啊,可是,好像又很合理。不對,我在想什麼啦?可惡,理性見證,我不管了!「你願意嘗試和我交往嗎?」
我話甚至都還沒有說完,埃忒耳就噗哧一聲笑出來,將雙手蓋在臉上。
「理性在上,里希特!」他看起來嘗試憋住,但兩秒鐘後便決定放棄,開始狂笑不止,上氣不接下氣的那種。「你是在趕進度喔?」
被尷尬淹沒,我只能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看著埃忒耳,並且決定完全停止大腦功能,以免當場羞愧致死。
過了好一段時間以後,過於激動的尼克斯終於緩過來,擦擦眼淚,將終端從手臂上拿下來,滑了幾下以後遞到我的眼前。
「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完全沒有打算和我說這件事的樣子。」埃忒耳正色說道,我只能將注意力轉移到螢幕上,看著播放中的影片。
那是匹斯諾大灰狼,蜷縮在地成球形,摀著自己胯下,不時痛苦的扭動。
白狼的尾巴上有一撮灰毛,怪不得我覺得他好像有點眼熟。
「那個……呃……嗯……」我大概把所有曾經存在過的無意義音節都搬出來用過一遍了,但埃忒耳只是很有耐心的用他黃色的眼睛盯著我。最後,我別無選擇的開始解釋事發經過。
埃忒耳聽我說完以後,並沒有馬上回應,那短暫的安靜氛圍讓我過於坐立不安,只好再把後續食堂大家對於這個「事件」的看法覆述了一下。
「那你覺得呢?」埃忒耳緩緩開口問道。
「嗯?」我一時之間沒有理解過來這個問題,折下右邊耳朵希望獲得更多說明。
「你對杭特的行為是怎麼想的,為什麼覺得不應該苛責,或是懲罰他?」黑狼一個字一字清晰的念著,那雙黃眼專注的看向我。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麼。而埃忒耳散發出鼓勵的波形,他耐心的等我準備好。
「最基本的部分,我覺得杭特的攻擊行為已經結束了,所以去『教訓』他,本身並沒有正當性。」虎徹的身影閃過腦海,但我迅速甩甩頭。
「可是就像其他人說的,如果沒有因為不當行為收到懲罰,不就是放縱杭特,鼓勵他繼續以這種惡劣的態度對人嗎?」埃忒耳歪了下頭問道。
「我有點難理解懲罰的正當性……」我淡淡的說道,在腦中模擬如果當時痛揍了巧克力拉布拉多犬的畫面。「沒有明確證據支持懲罰杭特,可以避免他之後做出一樣的事情的話,我看不出來這其中有任何邏輯。」
「所以你覺得,一個人可以做出惡劣的行為,卻沒有任何後果嗎?」埃忒耳問。
「不……我想不管怎麼樣,後果是一定會有的。」所有行為都會有後果。「但是,如果要談懲罰,以杭特的例子來說,就算要用懲罰來『矯正』什麼,我也不覺得懲罰的對象應該是杭特。」我在胸口抓了兩下,想要擺脫回憶起杭特當時投射過來想法的濕黏感。「真的要懲罰,也應該是懲罰造成杭特變成這樣的東西。」像是……我們。
「但你的意思,不就是杭特本身沒有任何行為能力嗎?如果一切都是環境、制度,或是某種上層階級的壓迫,」埃忒耳輕笑了一聲。「那不就是說,『個人』的存在沒有任何價值和意義,所以才無法替自己的行為負責嗎?」
「我……我不知道。」我承認,自己並沒有對這件事情思考得太透徹。「我應該需要更多時間,才能釐清自己真實的想法到底是什麼。」我歪著頭,腦海中又閃過虎徹的影像。「虎徹說,我把自己的處境和杭特相提並論了。」
「那是什麼意思?」埃忒耳挑起右邊眉毛問道。我好像注意到他眼角抽動了一下,但不是很確定。
「大概就是說,我希望自己如果做出和杭特一樣的行為,會有人願意包容我,並理解我變成這樣,不是自己的錯吧?」我試著闡述自己的感受,但發現好像沒有那麼容易。希望埃忒耳不會疑惑我為什麼連話都說不好,毫無組織邏輯的能力。
「所以,你覺得這個說法準確嗎?」埃忒耳再次問道。
「我……我不知道。」我只能再次承認。「真希望有些事情,能夠有簡單的方法獲得明確的答案。」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但恐怕這樣會讓很多事情變得無趣。不過,我覺得今天晚上已經花太多心力在煩惱這些事情了。」埃忒耳聳聳肩說道。「然後呢,我的答案挺簡單又明確的──好啊。」
我楞了一下,一時沒有理解過來埃忒耳在說什麼。
但接著,他將吻端湊過來,緩緩舔了一下我的鼻子。
那強烈如觸電般的刺激讓我近乎痙攣,打了個大大的冷顫──從來沒有過那麼大的。而當埃忒耳張嘴含住我的吻端時,犬齒尖端輕輕刮過皮膚的觸感,還有呼出口的熾熱氣息,讓我反射似的發出低聲呻吟。
埃忒耳像是受到鼓勵,將雙掌扶上兩邊肩膀穩住我。我想要回應,但笨拙的不知道該怎麼做,變成像是抽筋一樣,將手舉在半空中不得動彈的蠢樣子。
沒有心力繼續矜持,我本能的伸出舌頭,舔上埃忒耳口腔內部。
想不到他的反應是立刻後退,摀住吻端。
「我做錯什麼了嗎?」我非常擔心自己又幹了什麼蠢事,無法掩飾焦慮的問道。
「沒事,反芻反射而已,過一下就好了。」埃忒耳用兩手在自己吻端上搓幾下說道。
「喔,抱歉。」我抓抓耳朵,感覺到溫熱的血液衝上腦袋。「我沒有多想,只是聽從了……」
埃忒耳握住我的吻端,制止我繼續說話。
「噓。」他輕聲說道,黃色的眼睛中滿是笑意。「我沒記錯的話,我們還有一些進度要趕。」
黑狼說完以後,便輕輕含上我的吻端。對於埃忒耳給的第二次機會,我沒有再手足無措,而是敞開自己,讓他將我擁入懷中。
我們向全新的未知探索著,對於彼端的可能性好奇不已。
漆黑無星的夜裡,飄起了帶點灰的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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