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城市甦醒。
高聳大廈的玻璃外墻無情地反射著初夏太陽熾白的光,刺目得使人不敢直視。高矮不一的建築物構成巨大迷宮,錯綜複雜的繁忙街道上熱氣蒸騰,日光照得本來漆黑的柏油路映了一層朦光,空氣因高溫扭曲。
一輛紅色的士疾駛而過。滾燙的塵埃在空氣中翻滾,撲到張輕玉小腿上,隔著褲子也有皮膚燙傷的錯覺。
汗流浹背的張輕玉捂住口鼻擋開烟塵,悶悶咳嗽。他退兩步,躲到報攤展開的遮篷之下,取出塑料袋裏的礦泉水,擰開瓶蓋,灌了一大口。有兩滴水從嘴角淌下,他用手背擦了擦,濕潤的水澤在下巴塗開。
戴著金邊老花眼鏡的報紙攤販翹著二郎腿坐在小圓凳上,面向風扇讀著馬經,格格轉動的老舊風扇吹得他灰白交雜的頭髮和報紙微微抖動。見張輕玉靠近,他抬起眼皮望了幾秒,見只是來遮蔭的行人而非客人,就沒有多作理會,垂下眼皮,繼續研究下次應否押注在常勝將軍身上。
好熱,熱得頭昏腦脹。
因藥物效用而退去的暈眩隱隱約約有復發的意思。張輕玉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眺望眼前的街道。
烈日照耀的街道上,浸在汗水裏的人們各自勞碌。水馬在街道上圍出長方地盤,體格健壯的地盤工人握著電鑽鑽開地磚,轟隆隆,即使噪音如雷、沙塵滾滾也面不改色;在他們身側,黃色巴士、銀色灰色黑色的車子、高大的貨車在柏油路上朝著各自的目的地飛馳而去,車尾有塵埃在炙熱的空氣裏翻滾。馬路對面,穿著黑白色制服的順豐速遞員吃力地抬著兩箱貨物走向住宅大廈的大門;大門打開,穿著幼稚園校服的小童踩著吱吱作響的黃色鞋子蹦蹦跳跳地走出來,左手裏拉著飄在空中的氫氣球,右手牽著媽媽。
男女老壯長幼,各居其位,各得其所。衆生營營役役,如齒輪般彼此嵌合,環環相扣,互相牽引著旋動,讓世界得以片刻不停、有條不紊地運轉。
世界井井有條。而張輕玉若多餘的零件,無事可做、無處可去、無話可説,孤零零地在佇立在陰影裏沉默地觀察著熙熙攘攘的人事物。
多餘,且無用。
我爲什麽會在這裏?張輕玉惘然地發呆,像想了很多事情,又像什麽都沒有思考,思緒在暑熱裏徐徐蒸發,融入馬路上的滾滾塵煙中。
「啊,媽媽!我的氣球!氣球飛走了!」
小孩子情急地指著天空跺脚吵嚷,吸引了張輕玉的注意。孩子的母親蹲下,將他擁入懷中溫柔安慰,親吻他的臉頰。
張輕玉抬頭,默默目送那失去怙恃的氫氣球輕盈地往上飄、往上飄,安靜地飛向空無一物的藍色虛空。
獨自飄零。
那一刻,好像他的胸口裏的心臟也變成輕飄飄的氣球,突然斷了與自己骨肉連繫的繩索,輕盈地飛走,自己僅能眼睜睜地看著,無法挽留,無能爲力的懊惱與挫敗盈滿胸腔。
啊,飛走了。
氣球的影子被天空中的刺眼日光吞噬。他別開臉,閉眼片刻,讓眼裏閃現的太陽灼影印記緩緩消退。
「嘿。」
像是在叫他。張輕玉僵住,急急轉頭,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睜眼。日光的灼影仍未完全消失,忽隱忽現,在並不清晰的視野内,他分辨出報攤裡頭頭髮花白的報紙攤販正抬頭盯著自己。他人的矚目讓張輕玉很不自在,背脊微微發麻。他有點懊惱地動了動脚,本想迅速離開,但攤販的叫喚將他釘在原地:「年輕人。」
攤販放下報紙,隨意用一罐可樂壓住,由得風扇吹得油墨報紙角落翻飛,發出沙沙的聲音。然後他屈起食指,用關節托起老花眼鏡,用混濁的眼睛直視渾身僵硬的少年。
「怎麼沒去上學?我記得今天不是假期……難不成我記錯了?」
驟不及防的問句像飛鏢刺穿氣球般突然刺穿張輕玉的胸腔,他一點點洩氣,像行竊的老鼠被當場逮住般心虛,不由自主地退後半步。後背暴露在陽光之下,曬得本來已經冷卻的汗水再次燒熱。
「我、我不是……」他緊張得結巴。
未待他找到搪塞的藉口,攤販就脫下眼鏡,絮絮叨叨地道:「有上學的機會就要好好珍惜,少壯不努力,老大就像我一樣徒傷悲啊。」他從口袋中掏出紙巾,低頭仔細擦拭沾了灰塵的鏡面,「爸媽辛苦賺錢養你、爲你操碎了心,要記住他們對你的好,努力讀書,做個孝順兒子回報他們的恩情。別惹爸媽傷心,哎。」
頭髮花白的攤販歎氣,皮肉鬆弛的臉上眉毛下垂,顯得難過。不知所措的張輕玉窘迫得面皮發燙,好像做錯事惹人傷心的是自己似的。少年握緊拳頭,呐呐地想為自己辯白。
我沒有爸媽,沒有需要盡孝或回報的人——
這一句話卡在乾澀的喉嚨裡,吐不出來。下一刻,一陣強烈的羞愧湧上心頭,好像自己剛剛企圖吐露什麼罪大惡極的念頭。
老人仍在低頭擦眼鏡。他便逃跑似的轉身,悄悄抬脚溜走。
大步走,小跑,然後拔腿狂奔。
他跑到陽光之下不敢回頭,害怕再聽到一聲「小伙子」,更害怕見到那雙悲傷且渾濁的眼睛。
手臂挽著的塑料袋隨著他的動作前後甩動發出帕沙帕沙的聲音,礦泉水瓶在顛簸的袋子裏晃動。肺部一收一放,熾熱的空氣湧入又流出;大廈、車輛與人群在他身側流動,他經過因失去氫氣球而在母親懷裏哭得一把鼻涕的小孩,低頭看見腳下柏油路上的白色斑馬橫線,一橫,兩橫——
「小心!」
聽到那急促的警告時,他已經來不及煞住腳步,身體順著力道慣性向前。
特特特特,特,特,特。
下一秒,綠燈突然變臉成紅燈。有人猛然抓住他的衣領將他往回扯。車輛如出籠的鐵獸般怒號著馳騁,在他跟前兩寸擦過,張狂的塵煙撲面而來。張輕玉踉蹌退後,心臟狂跳得幾乎躍出胸腔。他按住心口,大口喘息。
對面街口的簕杜鵑花攀著女兒墻盛放,粉紅色像噴濺開的顔料,艷麗得張揚奪目,叫他想起那天晚上監護人伏在地上嘔出的那口血。
紅。
他暈眩。
好像開了效果誇張的濾鏡般,陽光突然極刺眼,廣告牌、大廈外墻、行人衣著的濃烈色彩湧入眼眶,行車聲、交談聲、電鑽聲震耳欲聾。如每一樣樂器都自顧自地聲嘶力竭地演奏、不願協調的交響樂曲,世間滿溢的光影顔色聲音瘋狂叫囂著灌入感官,幾乎要將他從裏面撐爆。
「沒事吧?」
說話的好像是剛剛救了他一命的人。但張輕玉已經看不清那個人的樣子,只見到一大團灰色色塊朝他湊過來。
「謝、謝謝。」他顫聲道謝,擋開對方企圖攙扶他的手,然後倉皇地往回走,滿心都是一個念頭:洞。
他需要一個漆黑無聲的洞,掉進去,躲起來,遠離車、大廈與人群,遠離使他羞愧内疚的一切。
與世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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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灰色連帽衫的年輕人將雙手插進褲袋裡,看著那個剛剛險些衝出馬路的少年跌跌撞撞地往回跑,確認他看不見自己之後才緩步跟上,一邊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
「楊叔,他剛剛進了一條巷子。」年輕人說。「如果我跟得太近就可能會被發現。」
旁邊的電線桿上有隻麻雀飛下來,影子掠過他頭頂。年輕人抬頭望一眼,看著麻雀振翅飛向密集的大廈群。
「好,我會繼續跟著他。」他躊躇片刻,試探道:「據說那個人病得很重,又進了醫院......?」
被不冷不熱地提醒不要多管閒事之後,他訕笑著撓頭:「知道了,有什麼事情我會再報告,掰啦。」
通話終止。年輕人將手機塞進褲袋,拉起帽兜,邁開步伐,腳下的影子無聲淌過曬得白晃晃的街道。
麻雀靈活地側身轉彎,離開熾熱的光亮處,飛進兩棟大廈的縫隙之間,消失在陰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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