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
綁在獸醫診所門把上的門鈴急促地響。那扇玻璃大門猛然摔開,為外頭冰冷的風雨提供入侵的缺口。急風挾帶雨絲湧入室内,地上的毯子頓時濕了一大片。冰冷氣流迎面而來,坐在櫃檯後頭的診所女助理打一個冷顫,抬頭,頓見一個渾身濕透的少年抱著被雨水泡得濕爛的紙箱跌跌撞撞地過來,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紙箱放在櫃檯上面,然後半彎著腰喘息。
他的褲子從膝蓋到小腿濺了斑斑污跡,像是在臟水裏摔倒過;身上皺巴巴的白色校服吸飽了水分,沉墜著掛在他單薄的軀體上滴水,髮梢也在滴水,整個人像一片在下雨的小雨雲,脚下的毯子暈開一大片暗色水跡。看他被水浸透的樣子,莫名像從海裏爬上岸的水妖——只是救的不是王子,而是一隻口吐白沫的小貓兒。
「牠應該是吃了有毒的東西沒有呼吸了可是還有心跳、救救牠——」
一連串惶急的字詞連珠炮發地吐出來後,肺裏殘餘的氣息被嘔盡,肺部劇烈地擴張逼迫他大口呼吸。他扶著櫃檯狼狽地喘息,好一會兒説不出話來。助理看一眼紙箱裏奄奄一息的貓,趕緊小心接過,快步送進裏頭的手術室内。
張輕玉本想跟上,但一抬脚,壞掉電視般的黑白雪花驟然在視綫裏炸開,脚下的地板若船上的甲板一樣晃動。雙脚發軟,他一個踉蹌,左手肘撞在櫃檯桌面上,右手下意識抓住桌緣,整個人無力地靠著堅硬的櫃檯,好險沒有摔倒。
像艱難地穿越暴烈風浪卻撞上碼頭的船一樣,他在可以停泊的地方有散架的衝動。閉眼休歇片刻,脚下的地板漸漸恢復平穩,再睜開眼時,視綫裏的雪花已經褪去,只是滲透全身的虛弱感盤踞不散,手指也在微微打顫。
助理從裏頭匆匆出來。
張輕玉並不想對方從貓身上分神,於是直起身,沒有露出絲毫異樣。
「情況有點嚴重,很可能是中毒。醫生會幫牠驗血,看看是不是吃了不該吃的化學物。」助理以溫和鎮定的口吻告知不太好的消息,然後循例詢問一系列問題。
張輕玉鎮靜應答。是的,貓有嘔吐,牠叫橘子,但我不知道牠平日吃什麽,也不知道牠有沒有打過針,因爲我不是牠的主人。牠是流浪貓,而我只是路過撿到牠而已。
助理猶豫片刻。診所外暴烈的雨聲尖銳地穿刺沉默。
「那個,費用方面……你能負擔嗎?不如你聯絡一下你的家人?」
張輕玉一愣,垂下眼睛。雨水從他濕透的鬢髮間滑落,順著下顎的弧綫流淌,在下巴凝成搖搖欲墜的飽滿水珠,然後墜落,在地板上碎開一圈水跡。助理覺得自己的問題過於殘忍,於心不忍,從紙巾盒裏抽出兩張紙巾遞過去。
少年接過紙巾,問:「要多少?」
「驗血和治療至少也要五六千,假如要開解毒劑加上留診觀察就不止這個數了,可能要上萬元……」
「沒問題。」張輕玉擦去臉上的雨水:「我現在就去取錢,拜托你們……盡力救牠。」
他的表情平靜得像個十百千萬都僅是無意義的位數。助理分不清這究竟是年少無知的信口開河,還是因家財豐厚而游刃有餘。其實如果此刻他退縮逃走也並不可恥——畢竟那只是一隻流浪貓,他只是一個孩子,他沒有義務要為牠的生死負起責任。
他轉身要走出診所。她叫住了他,卻不是要他留下聯絡電話。
「在門口的傘桶裏拿一把傘。」助理溫柔地說:「黑色那一把是最大的傘,你拿那個出去吧,小心一點。」
張輕玉向她道謝,從傘桶裏抽出黑色雨傘,推開診所的玻璃門,舉起雨傘,將彈簧推上去,彭的一聲,黑傘在雨中盛放,如吃風飽滿的帆。
一葉孤舟揚帆出航,投身於狂風惡浪中,漸漸駛遠。
轟隆。
又打雷了。診所裏頭,安置留診動物的房間有貓狗吠叫悲鳴、爪刮籠子,金屬發出清脆響聲。助理起身過去安撫不安的動物們,途經手術室,抬頭看一眼門口亮著「使用中」的燈箱。
雨聲淹沒了她低低的嘆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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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無邊,如陸地上低密度的、流動的海,厲風推波助瀾,黑傘乘著起伏的浪濤走。張輕玉用力抓緊似乎想乘風而去的大傘,滿腔急躁,卻一時之間不知該去哪兒。他快步在陌生的街道上走,左右盼望。
對面街角的紅白燈箱明晃晃地標示出銀行的標識,隔著迷朦的雨水仍然色彩鮮明,若燈塔的指引。張輕玉頓時加快脚步奔過去,皮鞋踩過水窪,灰色的水濺到褲脚,嘩啦,嘩啦。
對面乾燥的地面上一地烟蒂。有個站在簷篷下的中年男人嘴裏咬著烟,用暗沉的眼睛審視他,伸手撫摸沒剃乾净的鬍茬的下巴上的細長刀疤。
對上眼的刹那,張輕玉像被動物盯上一樣,不安的酥麻從脊椎末端竄上頭頂。幸好他馬上對少年失去興趣,下一刻就側過頭去看遠方,吐出一口濃霧。
此處連綿成群的低矮唐樓摩肩接踵,卻也只遮了小半視野,遠處雨中,嶄新高樓的輪廓模糊巨大,像靜默昏睡的怪獸。
自動櫃員機座落在街角的凹陷處,頂上有遮蔽,角落風雨不侵,即便雷雨交加,銀色的長方機器也從容不迫地佇立,無畏無懼,叫人無端也定了心。
張輕玉收了傘,凑過去。界面雖然顯得有些陌生,但指示清晰易懂:藍色的螢幕上顯示著「請放入卡」的黃色字樣,還附有一隻手捏著卡片塞入卡槽的圖樣。
掏卡的動作有幾分小孩做大人事的笨拙急躁。他左手拿傘,右手伸進口袋裏取錢包,掏了個空才醒覺錢包在另一邊口袋裏,只得換去左邊口袋找。錢包取出來後又發覺單手拉錢包拉鏈實在太困難,於是將傘靠著櫃員機一側倚放,空出雙手來取出那張銀白的卡。
當將那張單薄的卡片塞進去的時候,手在顫抖。
一次,塞不進去。
兩次,塞進去了,卻錯了方向。機器將卡片吐出來。
三次,終於成功。卡片嚴絲合縫地嵌入卡槽裏頭,螢幕上的字消失,機器似乎在運轉。
專注於插卡動作的混沌腦袋此刻突然一空。皮膚後知後覺地感知到潮濕衣服吸收的寒意,鷄皮疙瘩蔓延全身。某種被壓制的、漩渦般的濃烈情緒後知後覺地浮現,虛無的核心螺旋著抽乾全身的血液。乾枯的心臟一墜,變得麻痹,像是預知了下一秒將要承受疼痛,爲了防禦提前卸除痛覺。
像關掉了某個開關,對身體裏的感知無聲屏蔽。心跳靜止,呼吸無聲,肢體隱形。整個肉體像是消失了。
僅有雨水在周圍連綿不斷地下,猶如灰色液態囚籠,困住他烟霧一樣的靈魂。
螢幕終於一閃,黃色的大字在藍底背景色下十分顯眼:
「請選擇服務」。
卡片沒有被凍結。
他重新在原地凝結出肉體,乾澀的眼睛盯著藍色的螢幕,大腦裏的文字邏輯認知像生了鏽一樣,齒輪遲緩地運轉,一點點咀嚼筆畫,消化意義。適才那種微妙的預感完全落空。像做好踩空脚步要滾下樓梯的心理准備,卻踏實地踩住平地,是虛假的劫後餘生。
張輕玉恍惚地盯著畫面兩秒。
他有種認知扭曲的怪異感覺。螢幕上的字明明是他所熟悉的中文文字,但卻傳達著另一種陌生詭異的訊息。像用紅色墨水寫出「藍」字,文字言不由衷,暗懷鬼胎。
矛盾的情緒涇渭分明地割裂開:一半是理所當然的平靜淡然,一半是因過度荒謬的現象而產生的巨大困惑。理智卻冷靜得出奇。像是小孩胡亂搭建的積木塔,歪歪斜斜交曡的積木誤打誤撞地維持了奇特的平衡,以致於他的手指能自動自覺地按下「提取現金」。
模糊混亂的念頭如被雨水不斷打花的水窪一樣,漣漪震蕩又消失,思緒無法成形,以具體字詞表達。他逃避思考,只是麻木地摁著堅硬的金屬數字鍵盤。
1、0、0、0、0。
個、十、百、千、萬。只是能拯救貓咪的生命的、無意義的數字而已。
雷聲猝不及防地轟然響起,渾身的骨頭被炸得一顫。張輕玉食指一抖,壓到鍵盤上紅色的取消的按鈕。銀白雷光下一刹占據視野。
盲。
雷光黯下,數字欄目已被清空。
蟄伏在心底的慌亂甦醒,他比上次更迅速地在金屬鍵盤上輸入數額,然後伸手去按熒幕上的確認按鈕。
方正的藍色螢幕上浮現自己的手的倒影,在藍色的背景色裏對面那隻手顯出一種病態的顔色,像是妖魔的手。兩隻手伸出食指,互相接近,相碰,像是達成什麽邪惡的秘密約誓。
確認。
外頭風聲發出令人心寒的嘯鳴,蓋過機器吐出鈔票的聲音。單薄的鈔票一張張曡合,成爲有厚度的一曡,紅得晃眼,好像垂吊在外的内臟一樣令人感到格外脆弱不安。
身後有人接近,陰影籠罩過來。
張輕玉背脊發毛,敏銳地回頭,已經做好被攻擊的心理准備;只見一個已經掏出自己銀行卡、臂彎裏挽著買菜籃的大嬸面露不耐,催促他快些。
少年做賊一樣心虛地一手抓起那曡鈔票,另一手取回傘,脫兔一樣沿著原路跑回去。
風雨交加,勁風險些掀翻黑傘。張輕玉用雙手抓住傘柄,將傘從直持變成前傾,寬大的傘面擋住了他的視野。
他專心與壓住大傘的大風抵抗、與使手脚發軟的飢餓抵抗,步步往前,沒能看見旁邊停泊的車子的倒後鏡,不知道那個臉上有刀疤的、袖裏藏著摺叠刀的人遠遠跟蹤著他,也沒見到一個穿著灰色連帽衫的年輕人悄無聲息地抓住那個人握刀的手,往背後一折,然後一個手刀打暈,拖進漆黑的小巷裏。
少年抓著一萬塊錢,拼命在雨中往前跑,跑向那隻口吐白沫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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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鈴鈴。
回到溫暖的獸醫診所的庇護之下,乾燥動物毛髮的味道讓張輕玉莫名有兩分安心。他走到櫃檯前,遞出濕噠噠的一大曡鈔票,心裏有種大功告成的鬆懈。
助理沒有接他的錢,而是起身,再次從紙巾盒裏的紙巾,溫柔地擦拭他濕漉漉的臉和頭髮。紙巾迅速變成濕皺的一團,她看著他明亮的眼睛,放下紙巾,神色悲憫。
雨依然在下。
「……不需要付錢了。」她輕聲說。「在來得及急救之前,牠已經跨過了彩虹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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