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61 捉迷藏

漆黑中，高辛坐在床上，用力抓緊指間的床單。空氣似乎越發悶熱，後頸出了很多汗，沾濕衣領。

「輕輕。」高辛提高音量。

無人應答。

在床上靜坐片刻之後，高辛跨下床去開燈。

啪搭。

燈光剎那刺得高辛雙眼生出重重暈影。他捂住眼睛，靜待閃動的影子消隱，才四處查看房間。

窗戶禁閉，房門上鎖。在沒有出口的房間裏，一個人不可能憑空消失，只可能是——藏起來了。

他多年沒玩過玩捉迷藏，生疏了許多。跪在床邊察看了床底、掀開窗簾檢查一無所獲之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起整個房間最容易藏人的地方顯而易見。

高辛轉過頭盯著床對面的衣櫃。

實木衣櫃深褐的木紋在燈光下泛著隱約的亮澤，櫃門沉靜地闔著，仿佛是守密者緊抿的唇。

高辛走近衣櫃，雙手分別握住兩邊門上的把手，銅色的圓鈕觸手生涼。

「輕輕。」他喚。

仍然無人回應。

高辛深呼吸一口氣，打開了衣櫃，門往兩邊敞開。

吱呀。

衣櫃門打開的瞬間，一團團衣服褲子像雪崩般一股腦兒掉出衣櫃，藍色牛仔褲和黑色運動褲垂吊在隔板邊緣，褲管交纏；七八件T恤像融化的雪糕一樣軟軟癱在地上。衣櫃裏面一團糟，本來摺疊工整、按照場合和功用分類好的幾疊衣物被推到一個角落裡，皺巴巴地堆成一座小山，為「入侵者」騰出位置來；「入侵者」是一大團縮在衣櫃深處、佔據半壁江山的白色被子，裡頭明顯藏匿著逃犯，雪山一樣隆起。

素愛整潔的高辛見到衣櫃裡的亂象一時不知該作何感想，忍不住彎腰咳了好幾聲。

那一大團被子微微動了一下。

「輕輕。」高辛按住胸口，低歎一聲，「怎麼躲到這裡來了？」

那一大團被子又裝死般靜止不動。

高辛既好氣又好笑，驟不及防伸手扯開被子，揭露裡頭的廬山真面目。

少年抱緊手中的枕頭，臉像鴕鳥般埋在枕頭裡，只露出一頭濃密漆黑的頭髮。

「輕輕，該吃晚飯了。」高辛想摸他的頭，卻被枕頭擋開了。

高辛看他這幼稚的模樣，也被他激起了玩心，抓住枕頭一角想將它扯走。張輕玉像樹熊一樣用手脚牢牢抱緊枕頭，兩人拔河般鬥起力來；最後還是少年力氣輸了一籌，枕頭還是叫大人扯走，扔到後方的床上。

懷中驟然一空，張輕玉一愣，然後急匆匆地爬出衣櫃，看來是想將枕頭搶回來；只是剛剛下地就被地上的衣服絆了一跤。高辛忍不住笑了，攬住他的腰沒讓他摔結實：「好了，輕輕別玩了，」高辛收緊手臂抱住懷裏掙扎不休的少年，像抱住一隻忸怩的寵物，「再鬧飯菜就涼了，我又要從頭熱一遍，乖一點，嗯？」

「乖」字像是魔咒，話音剛落，懷裏的人就靜止不動，像一樁木一樣依在他懷裏。高辛對他這樣聽話有些意外，心尖一軟，想親他額頭，手指溫柔地撥開少年遮住臉的頭髮之後，動作一頓。

暖色燈光下，張輕玉浸了汗水的髮絲顯得十分柔亮，一綹綹貼住臉頰與下巴。他的眉眼嘴角沒有顯露出任何情緒，臉上一片空白，但睜大的雙眼卻飽含屈辱恐懼的熱淚，瀲瀲的水光在他的眼眸裏晃來晃去，始終不肯濺出一滴。

輕輕恐懼殊甚，而他卻視之為幼稚兒戲。

心中刺痛，似有一枚針突然扎進心臟裏。

高辛很慌，不知該抱住他還是鬆開他。仿佛又陷入輕輕變成玻璃的惡夢裏，一不慎他就會變成萬千碎片，進退兩難，患得患失。高辛溫柔地環住少年的背脊，察覺他抗拒得渾身綳緊，猶豫片刻，鬆開臂彎，任由他扭一下身子掙脫。

張輕玉飛快地過去床邊抱起枕頭，又踩過一地的衣服，再次竄入衣櫃裏，關上了櫃門。

吱呀。

櫃門再次闔上。矗立的衣櫃之前，被子如白色河流一樣逶迤在地，衣服褲子七零八落散佈各處；高辛轉頭去看門口，只見椅子翻倒，或開或合的參考書、儲物箱等鷄零狗碎亂七八糟地堆放在門口，慘烈得好像打過一場仗。

一室狼藉。

高辛放任客廳的飯菜慢慢冷卻，默默收拾著房間，將衣物整齊地摺叠好放在書桌上，又將各項物件擦拭乾净，放回原來的位置。地上的物品一件件歸位，地板漸漸恢復乾净模樣。只是不知爲何，高辛始終心煩意亂，總是覺得有些東西藏在無法觸及的暗處，仍然凌亂無序，不能收拾整齊。

將最後一本書放回書架上之後，高辛站在衣櫃前，很有禮貌地敲了敲櫃門。

「輕輕，我出去了。待會我把晚餐放在你門前，你吃完就把盤子放回門口吧。不要躲在衣櫃裏，裏面很熱。」他頓了頓，低聲續道，「抱歉，我不會再這樣突然闖進來了……你不要害怕。」

仍然沒人應聲。

高辛默然片刻，轉身離開了房間，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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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蜷縮在被窩裏，就能變成還未出生的胎兒。

被子裏的黑暗猶如炎熱羊水，幾乎要將張輕玉的骨肉體膚煮融成涔涔汗液。汗水黏住他的皮膚，緊緊包裹他蜷縮成一團的身體。呼吸，胸腔一起一伏，被子一鬆一緊，彷彿是與身體血肉黏連的胎盤，溫柔地阻隔外面鋒銳殘忍的一切。然而被子也無法阻隔開在他腦海裏不斷反芻的、對自己最殘忍的念頭。

髒。

他蜷縮在被子裏，有時昏昏沉沉地想很多事情，有時什麽都不想；想到累了、睡著的時候，他飄在佈滿垃圾的髒污黑色海水裡，海水起伏湧動，貓骨頭、浸爛的書、玻璃碎等種種垃圾撞過來，刮蹭他的皮膚，又飄走。

噁心。

他窩在雪白的被子裏，緩慢地、清醒地逐漸腐爛。心肝脾肺腎擱置在皮囊裡頭，慢慢，慢慢各自衰頹地敗壞，五臟六腑運作不協調，血液在血管裡乾涸。全身虛軟無力，挪動的時候像蠕動的蟲，越發地感到厭惡。

好髒。好噁心。好髒。好噁心。

不想動，不想吃，不想喝，不想呼吸。

他有時在白天睡著，在深夜醒來，靈魂麻痹，對時間的流逝渾然不覺，或許只過了一天，或許過了一個月，他不在意。不知道第幾次睜開眼睛時，又聽見有人在敲門，叫他的名字，說昨晚説好了今天早上要來帶他出去。

甚麽出去，出去哪裏，真是無聊，無聊，無聊。

一綫清亮的光從窗簾的縫隙流到天花板，他盯著那道光發呆，沒有理會。門口的鎖被解開，有人推門進來。張輕玉覺得無比厭煩，將被子拉過頭，不予理會。

高辛進門的時候，就見到床上那一隻白色被子包成的蛹。早晨泛懶的柔光順著高低起伏的被子描出輪廓，裏面像裹著正從毛蟲轉換成蝴蝶的特別生物。

高辛坐在床邊，指尖輕柔地按住他露出被子之外的頭髮，順著紋路劃到枕頭上。

「輕輕，今天我們出門好不好？」

被子裏的人沒有動彈。

高辛很有耐性地輕聲說話，嗓音像被淺金陽光曬過，溫度和暖：「陪我出去走走，我帶你去喝街角那間茶餐廳的奶茶，好不好？」

被子裏的人微微動了一下，像是轉了轉頭，嫌棄他煩，悶悶地拒絕：

「不要。」

鳥影在牆壁上飛掠而過，室內一明一暗。

「你已經三天沒有出來過了，再待在被窩裏會生病的。」高辛說：「今天天氣很好，出去曬一下太陽吧，心情會好一點。」

張輕玉又縮了一下，沒有説話。高辛隔著被子輕輕摸一下他的頭，又挪開手，一本正經地耍賴：「我昨晚已經問過你了，你沒反對。」

鬼扯。張輕玉翻了身面向墻壁。濃烈的睡意又湧上心頭，他便閉上眼睛，神智漸漸昏沉。豈料高辛鐵了心要帶他出門，掀了被子，要他換上外出的衣服。

張輕玉厭煩至極，也沒有掙扎的力氣，乾脆裝睡不理。高辛小心地扶起他，讓他的上半身靠在自己懷裡，充滿耐性地替他換衣服。剝掉他的睡衣，像剝掉笋衣，深色的睡衣掉在床上，露出雪白的皮膚。高辛沒有多看，拿起床邊的T恤套到他頭上。小孩仍然不合作，緊緊將雙手鎖在胸前，不肯穿出袖口。

「輕輕。」高辛溫聲道，咬住險些溜出牙關的「乖」字，「穿好衣服。」

張輕玉不說話。高辛抓住他的手腕，然後解開他的雙手，然後逐一幫他將手穿出袖口。大人並沒有用多大力氣就瓦解了他的防禦姿勢——他虛弱得沒有多少力氣了，反抗失敗之後軟弱地靠在高辛懷裡，低低喘息。

高辛讓他休息一會兒。張輕玉雖然反抗的動作不大，情緒卻有些激動，身體微微顫抖。歇息了片刻之後，他轉過頭，靠在監護人的肩膀上，對著大人的耳朵說話。

「我不要出去。」

少年溫熱的氣息噴在高辛的耳廓裡，微癢。高辛伸手環抱他的背，像個拒絕小孩任性要求的家長，溫柔卻堅定：「不行，你待在房間裏太久了。」

張輕玉不說話，慢慢將頭轉過去，臉埋在高辛的肩膀上，髮絲擦過大人的臉頰，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子。

少年少有的親近讓高辛心裡泛開酸軟甜蜜的感覺，又覺他可憐萬分，撫他背脊安慰，下一刻肩膀突然一痛。

伏在他肩頸的少年張開口咬他的肩，死死咬住，像要用牙齒發洩所有傷心與憎恨。高辛沒有推開他，也沒有出聲，默默地忍受著，繼續憐惜地一下下撫著他的背脊。

室內靜謐無聲，劃過天花板的那一線光越發亮了。四面墻的狹小世界裏，兩人坐在床上親密相依，互相傷害、亦互相撫慰，有種扭曲童話般的病態溫馨。

最後張輕玉咬累了，鬆了口，用奇異的眼神盯著高辛滲了些微血跡的衣領。

「痛嗎？」他問。

高辛凝視著少年蒼白的臉，剛剛想否認，話到嘴邊卻突然心有所感，改口道：「很痛。」

張輕玉笑了。笑意從他的唇邊蔓延到眉角，缺乏血色的臉瞬間有了生動的神采，笑容快樂且殘忍；只是這種快樂很短暫，下一刻笑意就完全消失，恢復了懨懨的神色。

「我不要喝奶茶。」他淡淡地說。「我要吃雪糕車的雪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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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捉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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