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75 同衾

比起夢境，這裡更像地獄。

高辛在涉水前行。

水域一直在變異。有時艷紅濃稠如人血、熾熱似湯；有時碧藍透徹如春泉、森冷似冰。瑩潤的網狀波光起伏不定，彷彿浮著層油污般，閃爍著綺麗的幻彩。

水深及鼻，不得不仰起臉，頸脖累了一低頭便會嗆水。高辛懷抱著上岸的希望一直往前走，只是水域一望無際，似乎他僅有溺死這個結局。

但他從來都不是甘心束手就擒那種人，於是還是在煎熬中艱難地催動雙腿，破水前行。

水熱，血肉沸騰、骨髓欲融。水冷，筋肉結冰、四肢麻痺。酷刑反覆交替，彷彿要折磨到他變成乾癟萎縮的木乃伊為止。

他仍在往前走。隱約知道這是夢境，但總是無法抽身退出，只能繼續前行。

水波湧流推撞他的肩，濕潤的水聲輕一聲重一聲，無邊無際的水光綺麗得叫人麻木。

其實早已不抱希望，只是執拗。

突然，不屬於夢境的力量冷不丁推他肩膀，他猛然失衡。

失足。摔下水，穿透海床，回到現實。

身體疲憊得彷彿真的涉水行走許久。高辛醒過來，發現自己趴在書房的桌子上，手肘下壓著鍵盤，周遭燈光明亮得如同白晝。

「你發燒了啊。」

耳畔有熟悉的聲音。高辛慢慢挺直腰坐起身，但不料身體虛弱得只是這樣便已頭暈眼花，手臂險些撞到不知誰放到桌上的一杯熱水。

「小心！」一聲輕呼，接著便有隻手伸過去穩住被撞得傾斜的玻璃杯，然後將杯子推到桌子內側。

高辛仰起臉，頭頸無力地靠著大班椅背，眼尾瞥到那杯熱水裊裊上升的霧氣。

很熱。果然是發燒了，連思緒都要燒融流漿似的，淌得四處都是。

「我扶你回臥室休息，好不好？」

高辛稍一側頭。張輕玉站在他右側，擔憂地看著他。書房的白熾燈照得少年身上的白T恤熠熠發亮。高辛閉上眼，點頭。

四肢不太聽使喚，走路稍微用些力氣便氣喘吁吁，於是高辛像個壞掉的大木偶一樣由少年攙扶著出了書房，走到臥室。躺倒在床上時，他就開始發冷了。

森森的寒意從骨髓深處滲出來，沿著筋脈遊走四肢，便是蓋了張厚被都無法驅走。高辛打著寒顫，縮成一團。

「還是冷嗎？我去把我的被子拿過來。」

噠噠的足音遠去時，高辛陷入細微的驚慌，昏昏沉沉的腦袋慢半拍才遲緩地聽懂了張輕玉說的話，安下心來，耐著性子等待。

身下的床像船，船下波濤蕩漾，讓高辛暈眩。

其實發燒近來越來越頻繁，對他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自己硬撐著照顧自己也是常事。

明明是踩著累累白骨站上巔峰的無情大人，萬不該像個柔弱小孩子一樣，在漆黑的房間裏感到不安，渴望有人可依賴。

怎麼可以呢。

但當有另一張被子蓋上身軀，然後有冰涼手掌探上額頭時，高辛還是情不自禁地抱住那隻手的小臂，雙手貪婪地沿著那隻纖瘦的手臂攀上少年的肩膀，用很小的力氣將人扯到懷裡。

張輕玉配合地躺倒在床上，身子壓住一側的被面。

在漆黑的臥室裏，高辛低低喘著溫熱的氣息，雙臂從後面抱著少年的後背，緩緩將下巴貼近張輕玉的頸。

少年骨肉勻停，很好抱，皮膚冰涼如玉。肌膚相貼時，說不出的舒服熨帖，於是大人將臉頰也貼上去。無聲地相依一陣之後，高辛神智昏沉得幾乎睡著，感覺到張輕玉在動才稍微清醒過來。

張輕玉在他懷裡轉過身，被子摩擦發出窸窣的聲音，接著有一隻冰涼的手掌溫柔地貼上大人的臉頰。

「別睡。」張輕玉說。「要先吃藥。」

開了床頭燈之後，高辛慢慢靠著枕頭坐起身，喝水、吃藥。張輕玉拿著濕毛巾站在床邊凝視著他。

在昏黃的暖光中，少年顯得輪廓柔美、容顏純潔，如同油畫裏手持燭台照亮地獄的天使。

美麗神聖得令人神魂顛倒。

毛巾湊過來替他擦臉。高辛抬起右手握住他的手，然後用微弱的力氣拉向自己的唇邊，溫柔得幾近虔誠地在肌理細膩的手背印下一吻。

那隻手一頓，之後抽走。

「你將我動用財產的權限鎖到我二十二歲，」張輕玉輕聲問，「意思是你只剩下六年壽命嗎？」

高辛沒有回答，只是朝張輕玉伸出手。在晦暗光影裏，能見到大人的手指在虛弱地顫抖。

昔日至剛至強的人躺在病床上，沉默地伸出手，軟弱地求你垂憐──諒是鐵石心腸都要軟成棉絮。

張輕玉輕嘆一口氣，還是坐在床頭，握住他寬大的手掌。看大人眼皮又垂下來，便用另一隻空著的手關了床頭燈。

啪。

從光入暗的一剎那，高辛睜開眼。腦海中仍殘留上一秒少年在昏昧光影中的輪廓與顏色，能虛虛地在黑暗中勾勒出來，但下一秒這些記憶便不再鮮明，模糊的線條在黑暗中潰散。

看不見了。

「下周五，」高辛握緊掌中的手，沉沉地說，「是我生日。」

黑暗中，少年回握他的手，溫和地問：「你想怎麼慶祝呢？」

高辛的腦海裏是一團翻滾的岩漿，撿不出筆畫清晰的字詞。他無言地躺著思考，想得頭痛，索性不再去想，緩緩地問：「你有沒有甚麼想去的地方？」

張輕玉輕笑：「明明是你生日，怎麼問我呀？」

高辛也沙啞地笑了一聲。

「我的願望，就是想你開心。」

沉默。漆黑的臥室內只有兩人交錯的呼吸聲，一輕一重。暗夜遠處，有電單車響喉吼叫聲一閃而過，短暫地淹沒夜晚，後又歸於無聲。

有隻手臂推了推高辛的胸膛，示意他往裏讓一讓。窸窸窣窣，像有隻貓紆尊降貴窩進他懷裡，躡手躡腳地縮在他胸膛前。

「我想去遊樂園。」聲音小得像貓叫，「會不會太幼稚了？」

「怎麼會呢。」高辛的心軟成繞指柔，伸手環住他的腰，溫柔地說：「輕輕本來就是小孩子啊。」

長夜至此無話。兩人相擁，額頭相抵，一同在黑暗中沉入甜美深眠。沒有人再夢到破碎的流星，或無際的水域。

一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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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同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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