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76 樂園

雖然天氣預報預測星期五有雷雨，但好在抵達遊樂園時天氣晴朗，萬里無雲。

湛藍的天空下，恢弘的華麗城堡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高矮不一的塔尖上有各色旗幟在空中獵獵飛揚。

歡快的音樂在四面八方播放，甜絲絲的棉花糖香氣在空中瀰漫，甜得叫人心裏流出蜜來，周圍來來往往的大人小孩都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手裏拉著氫氣球的小孩興奮地指著遠處的卡通人偶，尖聲叫著跑過身側；妙齡少女們戴著毛茸茸的兔耳髪箍，舉起手機，親密地勾肩搭背自拍。

張輕玉在人潮中左顧右盼，驚奇地道：「好多人喔，大家也和我一樣逃學嗎？」

「甚麼逃學？你是感冒了，有家長認證。」高辛輕笑，握緊他的手：「不過你的班主任好像擔心你是出了甚麼更嚴重的事似的。」

「不止班主任，有些同學也私訊我，問我有沒有事。」張輕玉側目瞟一眼高辛。陽光恰好都曬在少年臉上，臉龐像白瓷碗般盛滿日光：「大家都覺得你是壞人呀。」

「那輕輕覺得我是壞人嗎？」高辛含笑問。

張輕玉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抬頭看著在湛藍天空中飛騰成圈、彷彿要騰雲駕霧的過山車軌道。過山車正駛到軌道最高點，然後發出隆隆的低沉聲響，驀然往下俯衝。

亢奮的尖叫聲響徹雲霄。

「你當然是壞人。」張輕玉輕巧地回答。他彎身到前方掛著諸多頭飾的架子上拿了個可愛的貓耳髮箍，然後轉過身，像個企圖撲上人類肩膀的貓一樣在高辛胸前踮起腳，卻還是不夠高。

張輕玉皺起眉，按了按高辛的肩，示意他彎腰。高辛無奈地遵從，下一刻頭上就多了一雙灰色貓耳。

「戴上這個就不是壞人了。」

張輕玉的笑容明亮得幾乎晃了高辛的眼睛。大人慢了半拍才摘下髮箍，卻沒有歸回原處，而是到櫃檯結帳，然後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將髮箍強行戴到少年頭上。

「很可愛。」

這句點評讓張輕玉漲紅了臉，一把將貓耳扯下來，作勢要丟進垃圾桶。高辛立即阻止他，利用「壽星」兼大人的威權讓他戴著。

好在周圍也有不少人戴著形形色色的頭飾，十幾歲的少年戴著貓耳倒也不顯得怪異。張輕玉不久就克服了彆扭，不再害羞地躲在高辛身後，頂著一雙貓耳大方地走在陽光下，興高采烈地拉著高辛去玩遊樂設施。

輕快活潑的音樂裏，兩人坐在巨大茶杯裏，蜜糖色與奶白色的射燈交錯照來，漸漸地杯子開始增速旋轉。

看著張輕玉一臉緊張地抓緊扶手的樣子，高辛壞心眼地轉動杯子中心的舵輪，杯子頓時高速地飛轉，周圍的顏色模糊成一片，惹得少年哇哇大叫。

下了茶杯，張輕玉兩腳都走不穩了，被嘲笑了兩句，就十分怨恨地扯著高辛的衣角，故意東歪西倒地走路，卻差點撞到旁邊正路過的人。

「好了，好好走路。」高辛逮住他的衣領一拉，避免了一場不愉快的意外。

張輕玉吐舌頭，下一秒像是被甚麼吸引了似的轉過頭。

高辛順著他的目光去看，見到一個小男孩正坐在他父親肩上，一隻手抱著棕色泰迪熊，一隻手拿著蓬鬆的粉色棉花糖，吃得滿臉都黏了棉花糖，津津有味。

是想吃棉花糖？還是想要小熊？未待高辛猜出答案，張輕玉已經若無其事地別過頭，打開手中的地圖，研究著下一步該走哪個方向。

「是不是想吃棉花糖？」高辛拉住已經邁開腳步的張輕玉。

少年愣愣地看高辛一眼，又轉過頭看著不遠處的棉花糖機一眼，飛快地否認：「不、不用了。」

否認的速度太快了，眼神也閃閃爍爍。

真是不坦率的孩子。

高辛逕自拽著他往棉花糖機那邊去，沒多久就將粉紅雲朵似的棉花糖塞到少年手裏。

「這個太甜，吃兩口就膩了......」張輕玉猶猶豫豫地看著那一團在陽光下顯得晶瑩蓬鬆的粉色棉花糖，遲遲不下口。

「怎麼叫你吃個棉花糖，倒好像逼你吃毒藥似的。」高辛佯裝兇惡，狠狠揉他的貓耳：「快吃，你連壽星的話都不聽了嗎！」

張輕玉屈服於監護人的淫威之下，遲疑地張嘴，咬一口棉花糖。

棉花糖沾上舌頭的瞬間就化為烏有，唯有甜美的草莓味道在口腔裏漫開。一絲絲棉花糖如棉絮一樣黏在鼻尖和臉頰上。

熟悉的味道喚醒久遠的回憶。

他雙手緊緊握著棉花糖的棒子，像握住幸福的上籤，臉埋在巨大的一團粉色雲朵裏，閉上眼睛，彷彿整個人墜入巨大的蓬鬆雲朵裏，柔軟的雲霧包裹住手腳。

小玉，棉花糖是不是很好吃？爸爸再買一個好不好？

怎麼可以吃那麼多！再吃就蛀牙了，老公你不要寵壞他......

曬黃了的陳舊話語如光束一樣穿透雲朵，溫暖得叫人想落淚。

「瞧你，吃得滿臉都是。」

有棉軟的東西擦上他的臉。

張輕玉慌張地睜開眼睛，見是高辛在用紙巾擦去黏在他臉上的棉花糖。和煦的日光斜斜照耀監護人輪廓深邃的眉目，一雙眼眸深處盛載了張輕玉怔愣的倒影。

噹噹噹——

嘹亮的打鐘聲引起了兩人的注意。不遠處的遊戲攤位上，穿著制服的職員正笑著拉動著繩子打響掛在攤位上方的大銅鐘。

攤位前，一個小女孩正拉著父親的手興奮地蹦蹦跳跳。片刻後有個職員抱著一個大白熊玩偶過來，遞給她。

她笑得好開心。

那個時候，我也——

「走。」

張輕玉未及反應就被高辛輕輕一扯，帶向攤位遊戲的方向。

走近一些，夾雜活潑鼓點的歡快音樂便從四面八方湧過來。清脆的硬幣拋擲聲、玻璃瓶與膠環的碰撞聲、小球落入池中的水聲紛雜交錯，編織成的無憂小曲與記憶深處的旋律重合。

啪嗒、叮叮咚咚、嘩啦。

淺淺的不安從心底深處抽芽。張輕玉拖慢了腳步，拽住高辛的手腕。

「怎麼了？」高辛駐足，回眸望他，很有耐心地問：「你不是想要嗎？」

想要？想要甚麼？

張輕玉不解地看著他。

「想要玩偶，我們就過去玩。」高辛伸手將他鬢邊垂落的碎髮攏到耳後，溫聲道：「好不好？」

張輕玉張了張嘴，卻甚麼都說不出來，只好跟著大人走過去。

啪嗒啪搭、嘩啦、叮叮咚咚、嘩啦、叮咚。張輕玉越走近明黃的攤位，那些聲音越發清晰，爆米花的焦糖香將他包圍，聲音與氣味試圖將他扯入過去時光的幻覺裏。

不安的枝葉攀著心房蔓延滋，纏繞血管。張輕玉站在攤位前，仰頭看著掛在攤位上方的一列動物玩偶，握緊拳頭，努力壓制試圖要在腦海裏浮現的，父親抬手指著白熊玩偶的幻影。

「你要玩嗎？」

張輕玉回過神來，見到高辛正將一把塑料膠環遞給他，連忙搖頭。

高辛挑眉，自己親自上陣，手腕一甩，將膠環拋向面前那一片排列成正方形的許多個直立玻璃瓶。

首四五個膠環都撞在瓶口邊上。之後高辛似乎領會到了訣竅，準繩度高了許多，很快就套中了十餘個。

十一、十二、十三......

張輕玉眉心一跳，心中的不安異常濃烈，幾乎淤積成惶恐。心裏好像有顆蛋殼，隨著那一個個圓環的拋擲，有甚麼東西振動著單薄的翅膀要破殼而出，而一旦飛出來就回不去了。

甚麼回不去了呢？他也不知道，但就是慌慌張張地拉住高辛的袖子，恰好擾亂了最後一枚圓環的準頭。

圓環叮一聲敲在瓶身上，滑到兩個瓶子之間的空隙裏，卡住不動。

「只差一個，」高辛轉過身來，開始從口袋裏掏錢。「再買一個圈就可以拿到大獎了——」

「不用了。」張輕玉按住他的手，嗓音乾澀：「我比較喜歡二等獎。」

高辛深深看他一眼，握住他的手：「好。」

銅鐘沒有敲響這件事讓張輕玉鬆一口氣，職員抱過來的是棕色泰迪熊而不是大白熊也讓他安心不少。

但高辛將泰迪熊塞到他懷裡時，驟不及防地問了他一句話，安定下來的心神就立即地動山搖。

「開心嗎？」

高辛低沉的聲音與昔年父親溫潤的嗓音重合。

心臟像被隻親暱的熊爪子熱情地揮中似的，暈乎乎地下陷。張輕玉抱著比大白熊小了一號的棕色泰迪熊，覺得陽光猛烈得讓他頭昏目眩。

「開心。」張輕玉深深呼吸，將湧上鼻頭的酸澀壓下去，朝高辛露出笑容：「很開心。」

「傻孩子。」高辛失笑，將他拉進懷抱裡：「怎麼送你個玩偶就開心得要哭了？」

　心裏那隻蛋殼徹底碎裂，許多隻漂亮的幼小蝴蝶扇動七彩翅膀，如飛舞的琉璃碎片般盤旋著飛上藍天。

大人的懷裡有陽光的味道，暖洋洋的籠罩張輕玉全身。他抱緊了高辛，無法自抑地滑入幸福的泥沼裏，因深陷其中而小聲哭泣。

樂園是幸福的國度。哭和笑、牽手與擁抱都是純粹而平常的事，尤其是十幾歲的年紀，仍然能夠享有孩子該得的寵愛。

眼淚不會招來鄙視，而是得到職員送贈卡通人偶貼紙與糖果；與身旁的大人牽手與擁抱都是乾淨而敞亮的溫情，不會惹來側目。

世上難道還能有比起在過山車上有一個能緊抓住的手掌，或是在陰森的鬼屋裏閉眼走路時有人引領更幸福的事情嗎？

沒有了吧。

摩天輪影子緩慢地在流動的人潮身上旋動，陰影與漸暗的紫紅夕光交錯落在挽手同行的大人與少年身上。當夜幕徹底降臨之時，樂園七彩繽紛的燈光更顯華美，歡聲笑語在夜色中更加觸動人心。

察覺張輕玉慢下腳步，又打了個呵欠，高辛便體貼地領他去坐摩天輪。即使有快速通行證，晚上感到疲倦而選擇坐摩天輪的人不少，於是也要排隊。

張輕玉雙手抱著小熊，背脊慵懶地靠著欄杆，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觀察周圍排隊的人。

前方一個被抱在母親臂彎裏的小孩子朝他做個鬼臉，他便也回敬了一個更猙獰的鬼臉，翻白眼吐舌頭，惹得小孩子咯咯笑起來；張輕玉也笑起來，接著回過頭，觀察後面的人。

隊尾那邊有一對年輕的情侶在樹蔭下的燈光昏暗處。少女很親熱地挽著男生的手臂，在他耳邊喁喁低語。男生一隻手圈著她的纖腰，側頭看著她，下一刻突然手臂使力將她扯得歪倒在自己身上。

彷彿被扯得失去平衡的是自己。張輕玉有站不穩的錯覺，伸手握緊欄杆，看著那端昏昏的陰影裏頭，男生的影子疊在少女纖瘦的影子上，一陣寒意滲透背脊。

彷彿有黑色蟒蛇無聲纏上身軀，繞過脖子，收緊。

張輕玉代入被獵殺的獵物，腎上腺素飆升，心跳加速，呼吸困難，不得不閉上眼隔絕那端殘忍血腥的捕獵情景。

好恐怖。

「怎麼了？很累？」

張輕玉睜開眼睛，見到高辛關切的表情，扯出一個笑：「一點點。」

隊伍向前移動。張輕玉亦步亦趨，回頭瞥一眼。

少女挽著男友的手走到燈光之下，泛紅的臉上是甜美的笑容，沒有一點被捕殺的獵物應有的樣子。

「到我們上去了，看著腳下。」高辛搭著他的肩膀，提醒道。張輕玉回過頭，很乖巧地看著腳下，與大人一同踏上旋轉到面前的車廂。在椅子上落座時，張輕玉的腦海裡仍然殘留少女臉上的笑容。

為甚麼......為甚麼可以那樣？

車門關上，車廂離地，摩天輪載著滿腔疑惑的少年上升到無際的漆黑天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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