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盡頭的長廊兩側,掛著許多畫作,主題風格和技法各異,是學院其中幾個藝文創作相關社團的作品。
不過據說有些表面上看起來像畫,但其實是被極度複雜命令式偽裝起來的門扉。而且出於安全考量,或單純的惡作劇心態,有無數不同危險程度的刻蝕隱藏在難以被注意到的角落裡,等待某個不幸或好奇心過於旺盛的倒楣鬼觸發。
我事先檢查過幾次,並沒有發現什麼異樣,所以可能又只是學院各種無法證實的其中一則傳言罷了。
看見他之前,我已經感覺到那熟悉的波形。
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幻想這一刻應該是什麼樣子的,甚至在腦海中演練應對各種超現實的意外,比如說位面惡魔突然現身之類的。
不過,即使最後一切稀鬆平常到好像我們不過是在街上恰巧相遇的路人,都還是令我手足無措到不知該如何反應。
「嘿,」我努力自喉間擠出聲音,想要打破我們沉默相互對視的局面。「這個場景好像有點眼熟……」
我一開始並沒有理解過來發生了什麼事,但令人安心的體溫傳遞過來,提醒我為何不曾忘記那獨特的氣味。所以,我只是回應那熱切的擁抱,輕輕將下巴壓在他的頭頂上蹭了幾下。
「你長高了。」埃忒耳說道,濕濕的鼻子和說話時吐出的濕暖氣息,讓我的脖子很癢。
「對啊,終於超過一百七了。」我笑了一聲,用吻端碰碰他的耳朵。
感覺很好。
我想我們可以就這樣,與彼此相擁直到時間的盡頭,但是這麼做並不太實際,所以我放鬆了身體,讓埃忒耳稍稍退開,和我對上視線。
「知道你還活著以後,我就決定如果還能見面,一定要好好抱抱你。」埃忒耳說話時,黃色的眼睛似乎在閃動著。
「喔……」耳朵熱到絕對已經燒起來了,所以我打算繼續放任火勢蔓延。「很……符合邏輯的決定。」
「在說什麼啦!」埃忒耳噗哧一聲笑出來,讓我不由自主的放低視線。「你真應該警告我,關於蟲洞的事情。」他歪了下頭,看向上方。「不對,或許還有議會會大半夜的把你從床上挖起來,以及評估基本上就是踏入一個活生生的惡夢之中。」
「我不想破壞驚喜。」看來高橋大師果然有在迴避圈中額外增添一些效果。
「這真是個奇妙的地方,本來以為在大圖書館生活了這麼多年,要讓我有那種『大開眼界』的感受會有點困難。不過很顯然的,我只是見識太少了。」埃忒耳環顧了一下四周說道。「這是什麼地方啊?」
「畫廊吧,導航的應用程式上有標記。」我瞥了一眼某幅意義不明的抽象畫──至少我覺得是抽象畫──說道。
「還有導航的應用程式?」埃忒耳笑了起來,我拿出終端向他示範怎麼連上學院內網和下載一些實用的程式。
「你的直屬沒有跟你解釋嗎?」我回想著虎徹當初在食堂的時候怎麼協助進行我認證等等的程序。
「沒有。」埃忒耳搖搖頭。「說不定明天的聚會上會有統一說明之類的吧?」他放低了兩邊耳朵,換上保守的語氣。「你會去嗎?」
我猜埃忒耳是在講大灰狼們的聚會,所以搖了搖頭回覆。
「沒有必要讓大家都尷尬。」我用上最平常心的語氣說道。
「嗯……」埃忒耳輕聲應道,放低了視線。「我以為學院的狀況會比較好。」
「的確是有比較好,只要盡量別跟大灰狼有交集就會比較好。」我強迫自己換上微笑,避免口中的苦澀太過難以下嚥。
「所以你才選這個地方嗎?」埃忒耳轉頭,來回看了看空蕩走廊的兩端。
「對……」隱瞞這種事情沒什麼意義。「我不希望連累你。」
這和在大競技場時的狀況完全不一樣,對這裡的狼群來說,埃忒耳是陌生人。而且,尼克斯的比例還是偏低的。埃忒耳顯然也能理解這種明擺在眼前的事實,所以他沒有回應,只是低垂著吻端和視線,耳朵貼平在頭上。
「要是……」他向前了一步,讓我們的額頭彼此靠著。「我不介意被你連累呢?」
我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許多畫面閃過腦中,都是稍縱即逝,但卻又清晰到如同回憶過無數次那般──一匹年邁的黑狼替我撥穗,而從他手中接下證書以後,埃忒耳衝上台將我擁入懷中,摩墨斯的加入差點將我們都撞倒;月球的街道擁擠卻又和諧,好像所有步調都完美切合主旋律。只是身上這件青金石藍的套裝對我來說還是太過顯眼了,而且袖口招搖的金色刺繡絕對沒有任何幫助,所以害我在人潮之中有些侷促不安。但埃忒耳牽起了我的手,似乎一切都自然不過那樣的領著我踏上速帶,加入同調的韻律之中;街頭巷尾的耳語,還有各種媒體上的輿論都更加極端分化,不同立場間已經幾乎不可能從溝通中得出任何共識,只剩下依靠聲量的叫囂。未來渾沌不明,唯一明確的,便是帝國的勢力遲早會將月球併吞。我們討論過是否該動身前往穀神星,或尋求議會的幫助,但摩墨斯不願意「夾起尾巴逃走」。恐怕會成為絕響的第一公民選舉,明天就開始了,不論結果如何,我相信有我們堅定的支持彼此,沒有任何困境是無法度過的。話是這麼說,但事先準備一些保險措施,顯然才是符合邏輯的明智行為。以精金打造的手半劍在掌中脈動著能夠切開萬物的強大波動,我知道自己在必要的時候,將能夠毫不猶豫的抽出灰雪。即便,持劍者,必傷人……
從過於鉅細靡遺的場景中脫離,手中那細緻的溫熱觸感還是那麼的鮮明。
我和埃忒耳的吻端幾乎碰在一起,彼此呼出的氣息糾纏顫動,如同相互傾吐著最真切的感受。那甚至不敢幻想的美好,讓我差一點點就屈服了。可是,現實並不會因為我的一廂情願就被扭曲。
從埃忒耳身上,我嗅到其他大灰狼的氣味。而丘尼卡的纖維和毛皮相互摩擦,那特殊聲響使我回想起該衣料材質的熟悉觸感。我緩緩張開眼,對上黑狼的黃色眼睛。
我憑什麼讓埃忒耳放棄一切呢?
「或者,我們可以先看看情況再決定?」我輕聲說道,不想太過強硬影響他的決定。「學院是個……複雜又危險的地方。大灰狼社群的支持是非常重要的資源,缺乏足夠的了解之前便貿然放棄,是不合邏輯的行為。」
埃忒耳張口欲言,但最後只是點點頭表示接受。我嗅到一絲不情願的味道,但我相信他能理解其中的利害關係。
「啊,我有個東西想讓你看!」我想起來一開始,除了人跡罕至之外選這個地點的原因。埃忒耳歪著頭,折下右邊耳朵,不過沒有反對的讓我拉著他。
通過更多疑似抽象畫的東西之後,我們在一幅巨大的油畫前方停了下來。
「哇嗚,要不是知道大師秋風自金色麥穗間飛舞的真跡掛在皇宮,我大概看不出來這是仿作。」埃忒耳向前走了幾步說道,將吻端湊近繪著尼克斯的角落。「『他在渾沌不明的愚昧之中閃耀,帶給我們啟蒙」。」
「我一直覺得,七夜的加冕給我一種很……夢幻的感覺──當然是畫作,實際歷史真相完全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走到埃忒耳身邊,仰首看著巨大的油畫。
七夜的加冕構圖很簡單,七個支派的大灰狼各占據一個角落,集體向中央那匹郊狼屈膝下跪,承認他作為皇帝的資格。聽說重點是在於,每一匹大灰狼都有實際對應的存在,因此所有細微的表情動作和配件,甚至是角色所處的位置,其背後都隱藏著一大串的故事或陰謀。
「『他在寸步難行的積雪之中領路,走在我們前方』。」我喃喃唸道,突然間發現自己的自我認同依然會預設是斯諾。所以可能出自於某種表態,或不知道為何興起的念頭,我看向格雷的位置。「『他在永無止盡的瘋狂之中堅定,給予我們平靜』。」
我和埃忒耳繼續在油畫前方站了一段時間,各自沉靜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雖然過了一千年,但我發現好像很多人都忘記第一任皇帝是郊狼這件事情。」我看著畫面中央,萬眾擁戴的那個身影。「感覺有點奇怪。」
「被遺忘是歷史的宿命。」埃忒耳也將目光放到郊狼上說道。「而記住被所有人遺物的歷史,則是尼克斯的使命。」
「那關於初代皇帝,還有沒有什麼被大家遺忘的奇聞軼事呢?」我注意到畫作中郊狼的雙眼是如何的炯炯有神又自信滿滿,就像是一個將要創建屹立千年帝國的人那樣。「除了和性病有關的部分。」
「這個嘛……」埃忒耳輕笑了一聲,開始訴說被埋藏在傳言和童話中的真相。
我們之後又在畫廊區域亂晃了好一陣子,隨意的聊著各種事情,直到接近就寢時間。
「對了,聽說明天會有個歡迎所有人的海灘派對。」在分別前,埃忒耳像是想起什麼那樣說道。「你會去嗎?」
「喔,會啊。」我下意識的就直接回答了,差一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嗯,那就到時候見囉。」埃忒耳朝我揮揮手說道。「晚安,里希特。」
「晚安,埃忒耳。」我報以微笑,目送黑狼消失在走廊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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