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我可以拍你嗎?」
「……隨便。」
男人連看都沒有看一眼聲音的主人,手上拿著的小說又翻了一頁,透徹的雙眸眨了眨、睫毛也跟著顫動。拜託,劇情現在正精彩。
或許是因為作家筆下的故事太吸引人,也或許是他沒注意到那道聲音是來自他的同班同學,對方的不回應讓路以暮不禁抬頭仰望站在身旁的高大身影。
一頭黑髮半邊向後梳整齊露出額頭,另一邊則自然垂落。稍稍遮蓋眉眼,卻顯得墨色眼睛更細長好看。
與外表不符的活潑個性展現在嘴角上勾的笑臉,他知道這個人是誰,但不喜歡。
男人頸部掛著的SONY 相機尚未打開蓋子,只是靜靜看著一臉不耐煩的同班同學。
「謝謝,你不用理我,做你的事。」他笑了一下,隨即轉身跑向遠處,將鏡頭對著腿上放著一本小說的男人。
路以暮看著對方一連串流暢的動作,甚至在喬好角度,要按下快門之前才說了一句:「啊,蓋子忘了拿。」
白癡。
他轉過頭繼續將注意力放在面前的書本上,連嘆一口氣都不願意。
他並不覺得自己能夠跟班上的所有人都保持關係好,像向楀桓這種跟誰都好的人就屬例外,他自己會因為某種理由讓這段不冷不熱的關係繼續。
都有那麼多人在看著他了,再多一只鏡頭也無妨,反正那都是他想讓人看見的自己,這對他塑造的「好學生」形象有益無害。
這是要保護自己,他一直都這麼認為。
瞄了一眼手錶,男人將書籤夾在紙張間並闔上小說。他隨手撥了撥被風吹亂的長髮,背上黑色背包,往左邊的校舍走去。
扣除與人相處之外,路以暮其實滿喜歡大學生活的。課與課之間的空堂時間剛好能找個地方坐下來看書,那是即使被彩繪得斑斕,也能有拿著橡皮擦清理自己的時間。
「怎麼了!為什麼突然跑走?」
男人加快腳步走進校舍,掃過眼角的髮絲留下一點癢感,他不由得眨了眨眼,也快速轉動眼珠瞥了一眼跟在他身後的大個兒。
我到底是哪裡惹到他啊?
「選修課。」
「對耶!魏晉玄學,我也選了!我不知道教室在這,謝啦,路。」
聞言,路以暮皺起眉,停下腳步。原本跟在身後的向皓桓便很輕易地超越他,多跨了幾階樓梯後才意識到那個幫忙帶路的同學脫隊了。
「……我什麼時候跟你那麼熟了,用全名叫我。還有,教室自己找。」
總是嘴角上揚的笑臉他看了就討厭,像小狗一樣搖著尾巴跟在人後面,在他看來就像是為了迎合別人而把自己捏成別人喜歡的樣子,但沒有自覺。
他自己也是,但正因如此才更討厭。
一股怒意油然而生,不清楚是為了誰,又是為了什麼。
穿著寬版短袖襯衫和休閒褲的男人轉頭就往樓上走,丟下呆站在原地的向楀桓也沒關係,因為他知道那不關他的事。就算他找不到教室、錯過點名,都跟他無關。
一口氣跑上四樓讓路以暮有點喘不過氣,不過他還是調整了一下滑落的背包肩帶就繼續在走廊上小跑步,最後才轉進位於底端的教室。
踏進教室的那一刻剛好鐘聲響,教授也已經在講桌準備了。這堂課的盧教授每次都很準時,要怪就怪他自己剛才看書看得太認真了,還答應別人當拍照的模特。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上這堂課了,但也沒有印象上禮拜有在這間教室裡看到向楀桓。當然教室大、學生多是一個原因,第二是這種選修科目通常比較少和同班同學一起上課,他也不必花費太多心力在社交上。
翻開厚重的課本,邊緣泛黃的二手書不知道有多少人使用過,數不清的螢光筆標記和鉛筆註記顯現出年代感,還有些字跡已經糊掉了。
他單手撐在桌上托頰,腦袋大概只吸收教授講的百分之三十。魏晉玄學就是單純的背科,一些古人的哲學思想跟無聊的記實,一點都不勾人興致。
「呃、這個何晏跟王弼呢,他們都是魏晉義理易學的重要人物……並不完全相同……形成原因的解釋存在差異……。」
配上教授平淡溫和的聲線就更助眠了。
過長的髮梢有些擋住視線,教授或許也沒發現他的眼睛已經瞇一半去了。被黑暗籠罩的腦袋沉甸甸的,好像昨晚熬夜讀文概導致的精神不佳在這節課變得特別嚴重。
隨著意識漸漸遠去,他放軟身子、僅靠著一隻左手撐著上半身。
「咿呀——。」沒有貼防滑貼的木椅子摩擦地面發出的聲響鮮豔得刺眼,原本偷偷溜進來的目的就是為了不讓教授發現遲到的,現在反而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包括快睡著的路以暮。
他身子顫了一下,瞬間驚醒。從髮絲的縫隙中瞄見這個打斷教授講課還從容入座的現行犯,只有單邊向後梳的瀏海和瞇成彎曲線的黑眼睛,正是討厭的向楀桓無誤。
比起教授的聲音被打斷,綁著小馬尾的男人更在意的是自己的補眠時間縮短了幾分鐘。銳利的視線朝他扔去,厭惡地瞪了一下。然而對方卻露出了一貫的無害笑臉,這也是讓人火大的一點。
「……同學你遲到了,學號幾號?」白髮稀疏的教授將原本掛在脖子上的眼鏡戴上,微瞇著眼睛望向坐在路以暮隔壁的高大男人。
「10803033、文二甲,向楀桓!」
「向同學,你上禮拜也沒來。看在我還沒點名的份上記你遲到就好。」盧教授到講桌翻了一下這堂課的管理名冊,照著他講的號碼找到人之後便抬頭瞥了一眼向楀桓,極度高傲惹人厭。
他們去年當新生的時候也上過這個教授的課,不過那時候是必修的唐宋文研讀,相對來說簡單且不那麼無聊。唯一相同的地方大概就是教授上課跟以前一樣無聊、一樣討厭遲到的學生,還有總是在開學沒多久就第一個被他記住的向楀桓。
已經鈍了的粗鉛筆敲了幾下書頁,在空白處寫下一些剛才應該分心沒聽到的內容筆記。他其實沒認真在聽,不過多少還是有記一點,畢竟都選了這門課,不完全是對它沒興趣。
反觀隔壁,男人才剛放好書包就像一坨史萊姆一樣癱在桌上,結實的手臂中露出一雙微瞇的桃花眼,彷彿能看穿靈魂的眼神讓他不禁迅速轉回視線。
那一聲椅腳摩擦讓他睡意盡失,卻也還是無心聽課。
剛才並未收到回覆的向楀桓似乎沒多久就把頭轉回去睡覺了,現在路以暮就算正臉看他也不會對上那雙眼睛。撇除個性討厭不說,他的臉確實長得挺好看,身材也很精實。
抵著鉛筆的右手轉了幾下,從課本封底抽出一張大約A5 大小的空白紙,開始描摹形狀。
被手臂遮住的頭部只露出了半圓的耳朵和梳整齊的黑短髮,空蕩蕩的頸部特別白淨,大概是平常都被相機背帶擋住的關係,與手臂的小麥色肌膚不太一樣。
灰配藍黑的雙色襯衫因為趴姿而微微抬起的肱骨而產生皺褶,勾勒出藏在薄布下的身體線條。
灰色碳粉落在白紙上形成帶有毛邊的輪廓,時輕時重。他只是像平常一樣找了一個速寫對象當練習,若最後的作品自己也滿意,才會考慮送給對方。
不過這張圖他不會送出去,因為向楀桓姑且還算是他討厭的人。沒錯,他連這張速寫都不會讓他發現的。
線條差不多了之後他又瞥了一眼身旁仍沉在夢中的男人,照著像是從窗戶縫隙滲透進來的陽光加上亮面質感和影子。鋁製窗框好似擋不住那溫柔的橘黃,仔細地在整個環形階梯教室的各個角落留下痕跡。
刺眼的亮光使得他必須瞇著眼睛才能看清楚在光暈下一動不動的朦朧身影,他收起畫著向楀桓的白紙,將視線瞥向站在環形中心、指著投影幕說話的教授幾秒後,又回到左手的電子錶。
還有三分鐘才下課啊……。
想著隔壁有一個早就放棄聽課,只是為了出席率才來這裡睡覺的人,他也不禁萌生「跟著趴下去小睡一下」的想法。
半睜的圓眼放鬆闔上,藉著長及耳垂的側髮遮擋,不易使人覺察。
意識尚未完全抽離,他就聽到有人輕輕敲了幾下桌子,和教授平淡的聲線近乎融合在一起的叩叩聲讓他不經意睜開了一點點,沒有被黑色暈邊遮擋的範圍出現一雙節骨分明的手,正敲著貼在書上的黃色便利貼,上頭好像還寫了什麼字。
禮拜六,有空嗎?
雙手心掌揉了下眉宇和眼睛,路以暮朝右側偏過頭,從髮絲間看見幾分鐘前還沒醒的男人現在將臉轉向他,伸長的左手正好落在他的書上。一雙含笑的眼睛勾人魂魄,他卻還是不擺好臉色給對方看。
見他對便條紙沒反應,向皓桓也改變方式,直接把椅子往左靠,讓兩人的距離縮短。
「明天啦明天,有空嗎?跟我去外拍吧?」
「……蛤?」
聽到明顯的拒絕回應後,男人的笑臉垮了一半。隨即又像是想到什麼似的,逕自笑了起來,還時不時從半掩著的嘴角漏出幾個單音。
看著對方疑惑的臉,向楀桓才想到他們的腦袋是沒有共享功能的,又因為這樣笑得更誇張了,甚至引來教授的注意,剛才拉近座位肉眼可見的沒用。
「那邊的向同學,你想被當嗎?睡覺就算了,不要一直打斷我。……來,我剛講的何晏核心思想有什麼?隨便講一個。」盧教授拿下老花眼鏡,那張撲克臉徑直望著臉上仍掛著笑的男人。
「……不知道!」
「那警告一次,我會登記起來。我不管你上課要做什麼,總之別打斷,不然我會忘記剛才講到哪。」
「是!」
看著隨意用一個課堂警告就打發老師的向楀桓,他不禁嘆了口氣。他可以跟他借課本看啊,就這樣用掉一次警告多浪費,雖然他也不會借就是了。
盧教授的課堂上有三次警告的機會,簡單來說,有人讓他不開心就會開始被亂警告。三次機會都用完了的話他就會開始扣大家的學期總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就只是拿分數來跟學生講話的人而已,能過的人還是不會被當掉。
「吶,你都把我當模特來畫了,還把我丟在樓梯間讓我遲到——。也當一下我的模特嘛,我很想拍你。」12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lCWZdljlp
「……太卑鄙了。」
那之後他便沒有再提起這個話題,即使路以暮模糊的回答沒有下文。他不知道明天自己會不會赴約,但這樣也算是約好了嗎?
他再次意識到自己確實很討厭這個人,各方面都是。12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3sKWB4Kz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