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20 本分

暗灰高領毛衣襯得皮膚格外蒼白，黑色外套披在肩膀上，休閒裝束穿在高辛身上也顯出幾分沉重氣質。他坐在車廂裡側，大半張臉陷入陰影裡，看不清表情。

張輕玉愣住，叫了聲：「先、先生。」

高辛側過頭來看他一眼，淡淡道：「坐好，綁安全帶。」

車子發動。

張輕玉忙拉上安全帶，但動作太匆忙，帶子扭了，笨拙地弄半天才將金屬扣塞到扣子裏。

喀噠一聲後，車廂內一片寂靜。

張輕玉偷覷監護人一眼，看出他心情非常不好，於是轉過頭看著車窗外飛逝的景色。

眼睛所見，無一入眼。雜亂的念頭就如水窪裏的泡泡一樣，一個接一個膨脹、浮動、爆破。

想起無數次，那個難看的分數，所有眼睛盯著他惱羞成怒的瞬間。重演又重演，難堪又難堪。

多麼，多麼，難堪。

高辛毫無預兆地伸手過來抓住他的手腕。

冰涼手指碰到他那一刻，張輕玉嚇了一跳，從自己的胡思亂想中清醒過來，有點懵懂地問：「先生？」

「鬆開手指。」高辛說。「你又在刺你自己。」

張輕玉這才發現自己太用力握拳，鬆開手指時看見手心深深的指甲印，感覺到輕微刺痛。

「校內考試不會算進公開試成績，這一次考得不好就當學個教訓。」監護人鬆開他的手。「不必太執著。」

張輕玉心中流過複雜情緒。他「嗯」了聲，低頭看自己的手，強行將翻湧的情緒壓下去：「時間還早，先生不用上班嗎？」

聲音抑揚如常，聽不出半分不穩。

高辛將手放進自己的口袋裏：「今天上午去醫院，順道來接你。」

張輕玉想起上回監護人那個進了醫院的「朋友」；但多看兩眼，又覺得高辛的氣色似乎格外差，臉蒼白得透明，說不準到底他是去醫院看人還是看病。

他點頭。

高辛扭頭咳嗽起來。一開始還忍得住，後來捂著嘴咳得撕心裂肺，胸腔震顫。張輕玉忙從書包裡尋出水瓶遞過去，高辛卻咳得太劇烈，連水都喝不下。張輕玉只得放下瓶子，輕拍他背脊。

高辛喘息片刻，勻了氣息止住大咳，悶咳兩聲。

張輕玉有點慌：「先生還好嗎？」他再次尋出水瓶，這次高辛終於能喝下去。

高辛喉結一動，背脊靠著背墊，陰鬱雙眼半闔：「沒事。」模樣看上去虛弱，神色卻明顯是拒人千里的疏離。

張輕玉想起自己和班主任說的那一聲「沒事」，明白高辛和自己是同一個意思：拒絕探究。

於是回家路上後半程，兩人各自安坐一側，誰也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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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高辛仍然精神不振，大腿上蓋了一件披風，懶懶地坐在客廳的皮革高背椅上，手上有本攤開的英文書。

「先生不去睡一陣子嗎？」站在房間門口的張輕玉忍不住問。

高辛翻了一頁：「我不睏。你不用管我，去做你的事吧。」

張輕玉猶豫片刻，瞟一眼放在客廳桌上，字小得看不清的醫院診斷書，到底是什麼都沒問。

他進了房間，拿出考卷逐一訂正錯題。剛做到第三題，就聽到客廳傳來書籍掉到地上的聲音。他有點擔心，筆尖顫了一下，還是放下筆，出去看他的監護人。

高辛按著椅子靠手，彎下腰去撿在地面攤開的書。許是身體不適，大人動作緩慢，看得張輕玉有點難過。

於是他上前撿起書，遞給監護人。

高辛接過書，卻闔上它放到茶几上，朝張輕玉伸出手。

張輕玉一時沒看懂監護人的意思，疑惑地站在那裡看著他蒼白修長的手指，下一秒忽然明白是要他握住。

他遲疑，想過要不要裝傻，但看著高辛疲憊的眉眼，終究是握住了大人的手掌。

很涼。

少年將另一隻手也握上去，替他捂暖一點。

「先生冷？」張輕玉問。

高辛「嗯」了聲。

「我去給先生拿個熱水袋。」他打算回身進廚房燒開水，監護人卻沒有放開他的手，反而握得更緊了：「不用，別動。」

張輕玉不經思索地說：「那我去拿條毯子。」又掙動手腕要走開。

高辛皺眉，用力一扯，張輕玉就跌到他身上。張輕玉掙扎著要站起來時，大人的手已經壓在他後頸，聲音冷了幾度，像是動怒：「叫你別動。」

後頸的溫度特別高，大人的手指感覺冷得像冰，帶一點威脅意味地按住他脆弱的頸。

「輕輕不聽話？」

張輕玉伏在他身上不動，心裡有點慌。剛才還好好的，怎麼現在突然陰晴不定？

「答話。」大人側頭，在他耳邊沉聲命令。

張輕玉張了張口，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抖出最好用的三個字：「......對不起。」

這三個字說出口，竟是帶著濃濃的委屈，連他自己也心驚。

高辛口吻依然冷淡，甚至帶兩分不耐，「你不聽話，還委屈什麼？」

張輕玉不想說話，但這種情況容不得他沉默，只得解釋：「我只是、只是想替先生拿條毯子，不是故意的......」

他感到心底酸澀，越說越小聲，想了想才分辨出這是委屈，並為這種情緒感到奇怪：高辛以前責他罰他，他從來只會害怕。

或是之前這段時間高辛對他太好：那些溫柔的擁抱、熱騰騰的陽春麵、並肩而行的夜晚竟讓他忘了本分，受不得半句重話。

矯情至此，當真是有病，有病，有病。

他好想刮自己一巴掌。

清醒一點，張輕玉。那些僅是先生對乖巧玩物施捨的憐憫；如果你不聽話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高辛半晌沒說話。

張輕玉越發覺得他是感覺厭煩。

什麼都做不好。

做不好知情識趣的玩物，考不出光鮮亮麗的分數。

廢物。

如醒著墜入惡夢。心口破開黑漆漆的洞，將所有纏絲千結的念頭拉扯出來，吞入虛無。拔出排水口的塞子，一切洶湧的情緒旋轉著、旋轉著流入虛無，只留下蒼白的麻木。

只要感受不到那些礙事的情緒，就可以做好。

張輕玉平和地認錯：「我知錯，下次不會了。」

足夠懂事，足夠乖巧。

後頸的手收了勁道，只安靜地棲在那裡。

「乖。」大人低聲說。「我身體不舒服，脾氣不好，別惹我生氣。」

冷冰冰的手探入衣服下擺，蜘蛛一般沿著後腰往上爬。張輕玉瑟縮，頸被大力咬了一下，疼得他嘶了一聲。

監護人沉沉警告：「不准拿喬。」

張輕玉乖順如小羊。他溫順地依著高辛，雙手扶住椅背。越來越多皮膚裸露在冰涼的空氣中，冷得起了雞皮疙瘩。

然後手指驟然一抓，在黑色皮革上撓出白痕，一串呻吟溢出唇角。

張輕玉覺得自己做得很好，因為他沒再惹監護人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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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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