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32 醒來

一陣沉默。

對視片刻，張輕玉率先移開了視線，盯著前方自己放在黑白琴鍵上的右手。

指甲修剪得圓潤的拇指抬起，以虛勁按下C鍵。琴鍵緩慢下陷觸底，鋼琴卻啞了般沒有發出絲毫聲音。拇指繼續壓著C鍵，中指與尾指亦依次按壓E與G鍵。

C，E，G，他彈了個寂靜無聲的C大調和弦。

監護人笑了聲，搭在右肩上的手輕捏他單薄肩頭。

「輕輕吃醋了？」

高辛唇角帶了抹笑，口吻戲謔地取笑。

張輕玉眨了眨眼，沒有說話，只是認真地凝視著監護人。在這麼近的距離下，高辛清楚看見他細長濃密的睫毛，一眨眼，睫毛如羽毛般揚起又落下。

是難過了嗎？

高辛收斂笑意，遷就著力度用貼著膠布的右手去握張輕玉纏著繃帶的左手，與他十指交扣：「我和小暄早就斷了。你很介意？」

張輕玉搖頭，眼睛又再次盯著琴鍵。手指一一抬起，琴鍵回升。然後手掌展開，拇指與尾指各佔八度的頭尾，食指與中指放好位置，除了無名指外四隻手指用柔勁同時下壓。C大調光亮的八度和弦微弱地響起，聲音轉瞬消散。

「我可以問問先生和他之間的事情嗎？」他說。

「過去的事情聽來做什麼。」高辛握緊他的手，溫聲勸道：「我不想你聽完不開心。」

張輕玉沉默。

指尖輕抬，再次下壓。這次力度控制得不好，音色半明半暗，曖昧不清如貓困倦的呼嚕。

「先生為什麼會和他斷了？」張輕玉輕聲問。

小孩堅持要問，高辛也沒有隱瞞的打算：「是他主動提出要斷的。」他一頓，才繼續道：「他喜歡唱歌和演戲，被我捧著出道，翅膀硬了，就迫不及待地飛走了。」

雖然高辛說這句話時聲音沒什麼起伏，卻仍讓張輕玉聽出兩分嘲諷。

聽上去是多麼絕情涼薄。張輕玉「嗯」了一聲，不予置評，問道：「他長得好看嗎？」

多麼孩子氣的問題。

「要當明星的人，當然好看。」高辛失笑，然後安撫般輕捏他的手指：「輕輕也很好看。」

這句話聽上去就像哄孩子的話。

張輕玉瞥他一眼，沒有如監護人料想般追問誰好看些，而是繼續低頭看著琴鍵，做著手指力度精細控制的實驗。

C，E，G，C。這次是手指逐一落下，從輕到重。猶如以毛筆寫「一」字，以筆尖輕勾為始，以筆尾沉穩力壓為終。

「那麼，」張輕玉雲淡風輕地問，「先生愛他嗎？」

這個問題就像晴天砸落的冰雹，砸得人措手不及。高辛咳嗽兩聲，默然片刻，淡然地答：「他只和我在一起八個月，喜歡是有的，但談不上愛。」

有喜歡，沒有愛。

張輕玉看了琴鍵一陣，慢慢消化這句話，然後中指稍往左移攀上黑鍵，這次彈了個憂鬱的C小調的琵音。手指靈活地將低到高音織連成帶，到要往回彈的時候手指按錯了一個音。

他停住，愣愣地注視自己出錯的手指，然後將右手收到大腿上。

「我說了真話，輕輕倒覺得我薄情了。」高辛低歎。

他等著張輕玉問那句話，但是少年始終不發一言，眼神空茫地看著兩人交握的手。

即使高辛握著他的手，卻覺得他像不能被握住的、柔軟至極的飄忽柳絮，不得不說些什麼來得到一點擁有他的真實感。

「輕輕，但你和他是不同的。」高辛柔聲道。「你......」

「有什麼不同？」張輕玉截口打斷，卻仍然沒有直視他。「只是時間久了一點點，就可以不同了嗎？」

張輕玉的左手繃緊，微微顫抖。高辛用拇指撫著少年的手背，以溫和的語氣道：「輕輕，你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小暄聰明世故，懂得討人歡心，又知道如何明哲保身，和我在一起大抵是沒有用多少真心。」他一頓，自嘲地說：「他拿到他想要的東西就迫不及待地拋下我走了，在他看來，我們應是各取所需吧。」

可是那個聰明世故的人在你看不見的琴譜裏寫，你是他的太陽。

張輕玉怔怔地凝視著譜架上那一張歌譜。他掙開高辛的手，雙手去取下那張紙，遞給監護人。

「是你的。」他說。

高辛接過，略掃了一眼。

歌譜上方，秀雅字跡寫著「日光」，小字在旁標注「獻予先生」。紙張的上半，秀麗的音符標滿了五線譜，但下半張紙卻像被發脾氣的小孩胡亂塗污，亂七八糟的線條之間只能偶爾看見端正的音符苟且偷生。

「不是我塗的。」張輕玉補充道。

「我知道，是小暄做的。」高辛輕哂，翻轉紙張，看見後面一片空白。「我還以為他會在後面寫點陰陽怪氣地駡我的東西。」

張輕玉勉強地笑了下，仍然迴避高辛的眼神，在高辛湊過來吻他時下意識轉過了臉。

吻落在臉頰上。

高辛沒有惱，只是摟著他的肩，靜靜地抱了他一會兒，悶悶地咳嗽。

張輕玉沒有回抱。

「還有時間。」大人的聲音帶兩分疲倦。「輕輕再想一想，但我不希望你是因為懷疑我對你的心而離開我。」

張輕玉想起了車廂內他趴在溫暖懷抱裡睡著、昏黃街燈下並肩而行的冬夜、蒙在臉上的棉被被溫柔掀開，呼吸到清涼空氣的一瞬；也想起赤裸地跪在地上、趴在床上、縮在地板角落流淚時那些恥辱的噁心的疼痛的感覺。

都是先生的心意。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愛與憎混合，吹成一個巨大肥皂泡。七彩斑斕的光在泡泡表面浮動，如夢似幻。他被困其中漂浮，不知上下左右，困惑地迷失。

我愛他？我恨他？還是既愛且憎？

他懷著困惑，悶悶地應了聲：「嗯。」

先生的懷抱好像比以前冷了一些，他恍惚地想。然後他閉上眼，出神地想像著先生和小暄坐在琴凳上擁抱的畫面。

小暄會伸出雙手用力地摟住先生的腰，漂亮的手攀住大人的後背，抬起臉仰視他的太陽，露出燦爛的笑。

他的太陽享受著聰明小雀兒的賣乖討好，撫著他的後背，漫不經心親吻他的額頭。

喜歡和愛，有什麼區別嗎？

張輕玉安靜地注視著相擁的他們，無聲地問。

小暄突然側頭看著張輕玉，精緻的五官如陽光一般耀目，照得他睜不開眼，只依稀看見小暄懶懶地笑。

沒有分別的呀。小暄嘴唇微動，無聲地回答道。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

啵。

七彩的肥皂泡驟然爆破，泡沫四飛，濺到他皮膚上，一片冰涼。

「輕輕，你的傷口流血了。痛嗎？」

他從幻想裏回過神來。高辛正小心地握著他的左手查看，雪白的繃帶染了一點血色。

「不痛。」他無視刺痛，答道。

「坐在這裏別動，我去拿新的繃帶。」

大人起身。

張輕玉乖乖地坐在那裏，看著高辛將《日光》的琴譜隨手擱在書架上，空白的一面向上，紙張一角懸空半垂。

是的。小暄已經告訴了他答案。

張輕玉垂下了眼睛。

他確實沒有塗污《日光》，卻用橡皮擦消去了背頁的兩行字。

他最愛我，十六歲；

我有幾多次十六歲？

多麼聰明通透的人啊。

彷彿睡公主長夜的詛咒破除，天空終於破曉。張輕玉醒悟，異常清醒地睜開眼睛，看清愛與痛都是虛妄。

十六歲是最燦爛的花，無論是喜歡還是愛，到十八歲都會開敗。但世上還有千千萬萬朵讓先生挑選，傾注他獨一無二的愛。只要足夠年輕，足夠漂亮，足夠乖巧，就可以取代他的位置，被擁抱，被珍視，被寵愛。

是喜歡又如何，是愛又如何？只要時日過去，他便會變成先生雲淡風輕地對下一個男孩子提起的一段往事。

輕輕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人，他很乖巧，但發起瘋來會刺我一刀。

他忍不住笑了，低頭看著染紅的繃帶，右手指尖小心地沿著包扎好的手臂描繪長長的傷痕。

先生予我繾綣深情，予我徹骨痛楚；我真心地擁抱過他，也恨得刺他一刀；愛會消散，傷口會愈合。今日花開，明日花落，都只是過眼雲煙，轉瞬即逝。

何必執著，何必沉溺。他平和地對自己說。在粉身碎骨之前，放手吧。

視線卻模糊了。只是眨了一下眼，溫熱的眼淚便不能自控地淌下眼角。

一滴，又一滴。

拿著嶄新繃帶回來的高辛見張輕玉坐在琴凳上垂淚，擔憂地捧住他的手，輕聲問：「手很痛嗎？」

張輕玉的睫毛沾了淚珠，朝監護人露出一個很難看的笑容：「是的，先生，好痛啊。」

他人生唯一一次的十六歲痛徹心扉。翅膀支離破碎，鮮血淋漓。

因此，他要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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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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