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說他不愛我。
有路人的影子在玻璃面上晃過。交通燈綠燈的亮光將水族箱染成翠綠色。明暗交錯間,橙紅的金魚吐著泡泡轉身,華麗的尾鰭如柔軟的薄紗一樣展開,優雅地擺動,水波使水草蕩漾。
水草東歪西倒,像是笑得滿地打滾,嘻嘻哈哈地道:你瞎了嗎,他怎麽可能不愛你!滑天下之大稽!狼心狗肺的人渣!無情無義的東西!
泡沫被水草絞碎,爆破。手掌下的玻璃慢慢隨著體溫溫暖起來,泛起的水霧使水族箱裡的金魚變得朦朧。
他恨我。
水草悄然在心臟紮根,猛然鑽出心口,胸口銳痛。張輕玉輕輕倒抽一口氣,緩緩收回手,讓它垂落身側。
玻璃上淡漠的倒影凝視著自己,冷冷道:隨他恨去。明明你才更應該恨他。他將你當成畜生一樣鎖住、扼你的脖子、打你、罵你賤人——難道你全忘了嗎?
張輕玉很累,一點都不想繼續這個對話。他不應答,影子便也暫時閉嘴,一人一影相對沉默。
映在水族箱上的綠光規律地閃爍之後,突然變成紅色。不祥的紅在水族箱中泛濫,金魚們的鱗片折射著豔得妖異的光彩。
閃耀生輝。
張輕玉側過視綫避開那些顔色妖冶的魚,焦躁地問:與其說那些,不如說說看,花完錢之後怎麼辦?
倒影朝他笑:你可以痛哭流涕去求那個叫你賤人的人寬恕你,然後繼續被套上頸圈做被飼養的狗啊。又或者有骨氣一點,餓死在街上,最後用垃圾袋裝好丟進堆填區,怎麼樣?
張輕玉低頭不語,將手伸進口袋裡摸摸僅餘二十元的錢包。恐慌與迷惘若紅色海潮卷席而來,他將洶湧的感覺禁錮在胸口的堤壩内,不泄露一絲一毫。
到時候再説吧。他故作鎮靜地終結了話題。
交通燈再次紅轉綠,歡快地發出特特特的聲音。天色漸晚,行人匯流成群,如魚群交錯般相互擦肩而去,踏著斑馬綫走到對面。
張輕玉默默轉身,背向玻璃上的倒影,倒影也背向他,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融入各自的人群裏,向各自的馬路走去,身影縮小,縮小,消失。
金魚們並沒有注意到看客的離去。水族箱上方,一隻捧著飼料的手伸過來,隨意灑落。一顆顆小圓粒如雨般紛紛落下,沉入水中緩緩下墜。金魚爭相游上去,肆意用身軀撞開同類,張開的嘴嗡合,拼命吞吃糧食。曾因爭食而瞎了一隻眼的金魚被擠到角落裏,不敢相爭,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食物被瓜分殆盡。
人爲財死,魚爲食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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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奶麵包特價,十二元可以買兩個,吃完應該能勉强填飽肚子。芋泥麵包雖然也可以買兩個,但裏面只有一成是餡料,其他全是空氣。芝士麵包太貴了,而且油膩,他現在腸胃不好,容易不舒服……
「借過。」
聽到這句話,張輕玉站在貨架前訕訕地回頭,果然見到抱著兩箱汽水的便利店店員不太耐煩的臉。張輕玉第四次乖順地退到一旁讓路,心裏清楚店員故意每一次搬貨都繞這一邊,是在不動聲色地趕他走。
應該是因爲剛剛出太多汗,加上太久沒有換衣服,身上有味道了。又或者衣服太皺,樣子太落魄,令人倒胃口;也可能是攥住兩張紙幣站在麵包的貨架前面太久,太礙眼。
好難堪。
他避開店員不時瞥過來的視綫,繞到貨架的另一邊,假裝看架子上一排他絕對不會買的零食。一包包的薯片、蝦條、百力滋整齊地排列在貨架上,顔色鮮艷好看,各色各樣的卡通人物在包裝上手舞足蹈;他想起之前自己被當衆掌摑的時候,同學們補償一般用色彩繽紛的零食塞滿他抽屜,多得他分給了楊叔和林姨,家裏的儲物櫃裏還是放了一大堆,他還沒來得及吃。
那些應該沒人吃了,因爲先生不愛吃零食。
也可能,先生已經將它們全都扔掉了。
張輕玉垂下眼睛,等店員走開,再次過去麵包的貨架,第五次伸手去拿兩個牛奶麵包。他用拇指和食指壓住塑料包裝紙的角落,將兩個麵包同時小心地拎起來,怕壓到它們。手在發抖,因爲太餓了。
他朝收銀機走過去。一步,兩步,麵包隨著步伐甩動,包裝紙發出刷啦刷啦的聲音。
好餓真的好餓,好想快點將香軟的麵包放進口中咀嚼、吞嚥,安撫不安的飢腸。
但在要向那一臉不耐煩的店員遞出那兩張最後的鈔票時,他好像要遞出自己的兩顆腎臟一樣害怕得要命,比起食欲更加濃烈的恐懼石化他發軟的雙脚,使他無法前進半步,僅能用力攥住兩張紙幣。兩側的貨架如墻一樣將他夾在窄路中間,只有前進和後退兩個選項。
用完,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店員慢吞吞地回到收銀機後面,托著下巴,眼皮半垂,懶懶地觀賞他進退兩難的樣子,似乎從中得到作壁上觀的樂趣。
窗口裏能看見外頭天空鋪滿黑壓壓的烏雲。一開始是雨絲縷縷斜撇下來,在窗上滑落,然後雨勢越來越大,勢如傾盆,外頭只見迷濛雨幕。雨聲嘩嘩,行人紛紛躲進便利店,店員忙著要給進來買烟的人結賬,沒再盯著呆站在貨架之間的少年。
轟隆!
磅礴的雷聲猛然炸開,聲音渾厚得有建築震動的錯覺。所有人嚇得一跳,不約而同地停下動作。張輕玉不慎鬆開了手指,兩個牛奶麵包掉在地上。震耳欲聾的雷聲過後,店内只餘雨聲,店員與躲雨的行人一起安靜地看著銀白的粗綫一截截撕裂昏暗的空間,雖然雷光被重重掩映的大廈遮了大半,仍威懾衆生。
雷光穿透窗戶映在張輕玉的臉上,他的皮膚顯出玉石一樣冷白的色澤,漆黑的眼瞳裂開一綫銀白裂縫。他低頭凝視著地上用巧克力粉繪了貓兒笑臉的牛奶麵包,一個念頭冷不丁在腦海裏冒出來:貓要怎麽辦?
雨下得好大,雷聲肯定嚇壞牠了。況且牠還瘸腿——
他找到不做抉擇的完美藉口,頓時如釋重負,緊緊抓住這個念頭不放。是的,照顧一隻可憐的貓比自己的一頓溫飽更重要。匆匆撿起麵包放回原處,將紙幣塞到口袋裏後,張輕玉衝出風雨交加的世間,尋找那隻瘸腿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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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同一個小巷子裏找到了橘子。
凌厲的風颳不進巷子裏來,只有滂沱大雨不住地下,水渠裏聽見洶湧流水的聲音,踩過溝渠蓋上時也有幾分心驚膽顫。
小巷深處,紙皮箱後頭的鐵碗裏有小半碗沒吃完的肉泥,摻在肉泥裏的白色粉末因紙皮箱滴落的水融化了大半。鐵碗旁,濕滑的地上有一小灘嘔吐物,三花貓兒伏在濕透的紙皮上一動不動,嘴邊湧出白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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