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陷入寂靜,唯有引擎的低吟與行人交通燈規律的特特聲穿刺凝滯的空間。
沉默也是一種答案。
張輕玉慢慢垂下眼睛,纖長的眼睫毛下壓,遮掩冷透的黑色眸子。
燈光轉綠,車子開動。張輕玉身形晃動一下,卻沒有給高辛挽住他的機會,將兩隻腳放下去,腳掌前端插在鞋子裡,自己規規矩矩地扣上了安全帶。
高辛知道自己惹惱他了,挨近去握他擱在膝上的手,打算好好哄人。張輕玉斜斜睨他一眼,卻也沒有甩開他。高辛見他並不抗拒,得寸進尺,將手指扣進他的指縫裏十指交纏。正以為他沒多惱,卻聽到輕飄飄的一句:
「原來你的所謂尊重和愛惜,也不過如此。」
冷冰冰的話語凍得高辛一悸,不由得鄭重許多,伸另一隻手過去,雙掌慎重地包攏著少年有些冷的纖薄手掌。
今日沒料到會忽然有陌生面孔打著調查學童家庭暴力的旗號出入學校,這才出了紕漏——這些高辛隻字不提,坦然承擔過失:「是我失策。處理了外面的髒東西,卻漏算了學校裏面,讓你受驚——」
「不對。原來你是真的不懂。」張輕玉打斷他。「關乎我自己性命的事情,你竟然完全沒有想過要告訴我一聲?」
高辛沉沉低嘆:「輕輕,我年長你這麼多,應該要照顧好你的。」他抬手,將張輕玉鬢邊飛散的碎髮挽到耳後,深深地凝視他:「如今反倒牽累你,是我無能。都是我不好。」
那你又怎樣牽累我了?張輕玉正想問,恰巧高辛口袋裏的電話響了起來,截走追根究底的時機。
高辛抱歉地握緊一下他的手,便接聽電話。
手被鬆開,對於剛剛被捂暖的手來說室溫的空氣是有些冷了。張輕玉蜷縮手指,握住胸前的安全帶。他瞥見亮著的螢幕上「小安」的來電顯示,眉頭一動,扭過頭看著車窗。
窗外長街上,新舊高矮不一的大廈組合成高牆,如同堤壩般擋去洪水般的陽光,巨大的陰影遮蔭著行人與車流。
「......對,明天晚上八點,在尖沙咀那家。」
高辛沉厚的嗓音鑽進耳朵裏。張輕玉盯著窗口,任由一根根燈柱的殘影在眼瞳裏掠過。
「對啊。」高辛很是親昵地打趣,「有你喜歡吃的龍蝦。前菜喝龍蝦湯,主菜吃燴龍蝦,甜點吃龍蝦雪糕好不好?」
車子剛剛駛過一個街口,外頭連綿的大廈高墻出現一道缺口,恰好裸露出一輪朗日。眩目日光偷襲般湧入車窗,刺得張輕玉眯起了眼睛,舉起手擋光。
「嗯......對。好了,明天見。」高辛那邊廂掛斷了電話,轉頭就叫他:「輕輕。」
張輕玉轉過頭,看往高辛的方向。實際上他眼睛裏仍然閃著被太陽刺到的暈影,只能捕捉高辛囫圇的輪廓。
「我明晚約了小安吃晚飯。晚上八點在L'aragosta,那家的龍蝦湯還不錯。」
所以呢?
張輕玉很慢地眨了眨眼,沒弄懂他是甚麼意思,心平氣和地思索著高辛是不是在逗引他吃醋發脾氣。如果要借這種幼稚手段轉移他的注意力,也太無聊了。
高辛握住他的手,輕輕吻他的手背。
眼中一閃一閃的暈影終於散去。張輕玉定眼看著高辛,終於看到大人臉上莊重的表情,眉弓之下雙眼直直地凝視著自己。張輕玉與他對視,放縱自己沉沒在深邃的目光的盡頭,感覺到一些秘而不宣的溫柔,如同幽深井底之下暗藏的柔和月華。
「你也來。」高辛說。「我想正式介紹你給我的親人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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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廂房內,拱形下彎的天花板與兩列方柱頂部無縫相接,雪白牆壁上攀附青綠藤蔓,典雅玻璃壁燈散發著迷濛柔光。
舉起高脚玻璃杯相碰,玻璃碰撞,清靈地「叮」一聲。張輕玉將被子凑近唇邊,淺淺抿一口檸檬蘇打水,在低迷的燈光中端詳坐在他對面的小安。
在這種檔次的餐廳用餐該穿正裝,小安的穿著稍嫌過於休閑:外披焦糖色羊毛大衣,內搭灰色衣褲。配上他那張稚氣的臉和圓圓的眼鏡,打扮更顯得有些過分成熟了。
十幾歲就學高辛的穿衣風格,有一點不倫不類。張輕玉啜著飲料,暗自腹誹。但他看見小安友善的笑臉,便不大好意思再批判了。
「小安。」坐在張輕玉身旁的高辛開口,「上次你見過他了,但那次沒來得及好好介紹。這位是張輕玉,是我的——」
在昏黃的燈光中,小安專注地看著高辛的眼瞳又顯出那種漂亮純粹的琥珀色。
張輕玉心裏玩味倍增,唇邊笑意濃郁。他定睛看著小安的臉,懷著一種奇特的期待仔細地觀察對方的表情。
「——養子。」
那瞬間,像腦裏有根筋微妙地扭了一下。張輕玉的世界似是扭曲錯置了一秒,又像是本該如此的撥亂反正。他維持著那副微笑的表情,連眉毛都沒動過,沒有人知道剛剛他體驗過那種怪異的感覺。
對啊,養子。
不然還能是甚麽?
肩膀上一重,張輕玉側目瞟視,是高辛寬厚的手掌搭在他肩上。
「輕玉,」高辛溫柔地道,「這位是顧純安,是我的侄子。」
侄子。
張輕玉認真地觀察小安的眉眼。奈何他從小到大都實在不會認五官相似與否,看了也是白看,只見到小安喜逐顔開。
侄子是甚麼東西?是姐妹的兒子,還是兄弟的兒子?高辛有兄弟姊妹?無論如何,總歸是能與「養子」相提並論的、能得大人憐惜照顧的小輩。
一道道精美的菜餚在悠揚的弦樂中陸續上桌。幽幽燈光中,刀叉起落,三人言談甚歡。小安對於這位新認的便宜哥哥很是熱絡,滔滔不絕地分享著自己的生活趣事,光顧著講話,都忘了要吃東西。
高辛很是自然地伸手過去將他面前的一碟蝦子拿過去,一邊含笑聽他講話,一邊俐落地替他剝殼。
張輕玉聽著蝦殼清脆裂開的聲音,偏頭瞟一眼身側的監護人。高辛將蝦殼掃到自己碟上,將那碟瑩白的蝦肉遞還到小安那邊。察覺到他的目光一路追隨著那些蝦子,高辛便問:「還想吃蝦子?」
張輕玉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碟裏的蝦殼,不置可否。高辛輕笑一聲,用叉子戳穿自己剩下的最後一隻蝦子,遞過去。張輕玉伸手,卻是沒有接過叉子,而是直接握住他的手,就這這樣的姿勢俯前張嘴叼走蝦子。然後他鬆開了高辛的手,很慢地將手縮回去。
高辛眼神一動,勾起唇角懶洋洋地道:「就喜歡搶我的東西吃。」口吻很親昵,手卻是規規矩矩地收了回去。
一派天真的小安沒有覺得不妥,問張輕玉要不要多分幾隻蝦子給他。張輕玉細細咀嚼著嘴裏的蝦肉,默默搖頭拒絕。
「小安上個周末是不是去了游樂園玩?」高辛問。小安立刻興致滿滿地分享起來:「對啊!那是我第一次去遊樂園玩,銘哥超級壞心眼的騙我去玩跳樓機,我差點就上去了!」
銘哥?説的是孫銘吧。想起那張不正經的流氓嘴臉,張輕玉嘴裏的食物頓時失去了鮮美味道,草草地吞下蝦子,漫不經心地應:「嗯,真是會嚇到魂飛魄散呢。」
「之後我們還去玩攤檔遊戲,大獎是一個和我差不多高的大白熊。不過銘哥不中用,套了好多個圈都沒中,銘哥就發脾氣說攤檔遊戲都是騙人的——」
「那些遊戲確實會將勝率設計得很低,」高辛取笑。「專門賺你這種小傻瓜的錢。」
小安立刻不依不饒地反駁:「我才不是傻瓜!」
「上次匆匆忙忙趕去上小提琴課,結果忘了帶小提琴的人是誰?還説你不是……」高辛正逗著小安,卻覺有東西落在自己的膝蓋上,蜘蛛一樣靈巧地往自己的大腿上爬。
高辛側目一瞧,只見張輕玉正用左手端著玻璃杯喝著飲料,一臉散漫,見他望著自己便露出十分無辜的神色。
高辛只覺被觸碰的地方都微微酥麻,連忙在桌下牢牢捉住他在自己大腿上作亂的手,然後移放到張輕玉自己的膝上,警誡般壓了下他的手才放開。
小安對兩人的交鋒一無所覺,仍然吱吱喳喳地講著話。高辛表面上應著小安的話,暗地裏卻不由自主地將心神放在身旁的少年的舉動上。
張輕玉用手掌支著下巴,手肘撐在桌子上,不時附和著話題笑兩聲,雙眼很有禮貌地看著説話的小安。他坐得越發沒個正形,懶得沒骨頭般身形歪向右邊,直到手肘挨上高辛搭在桌上的手臂。
越發的不妥了。
或許這種情況仍然在小安對親密父子的理解範疇之内,他並沒有不自然的神色,繼續很投入地講下個月的小提琴演奏會:「要拉兩套組曲,真是累死人啦……」
高辛喉結一動,一眼也沒看張輕玉,對他的出格行徑假作不知。明明可以借著舉手叫侍應添酒的由頭將被挨著的那隻手抽開,但不知爲何就是沒有那樣做,反倒是舉另一隻手。
侍應將紅酒斟進杯中,晃動的暗紅酒液閃爍微光,未下喉已經使他耳熱。
高辛匆匆舉杯喝一口,心火更是熾盛,眼角餘光看到張輕玉放下支著下巴的手,蛇般一寸寸地沿著暗紅色的桌布往自己的手掌滑過來,直到手掌邊緣相貼。
然後少年抬起纖幼尾指,輕巧地勾住高辛的尾指。暗紅的桌布之上,銀質餐具閃爍幽光,他們的尾指如同蛇交尾一樣妖冶地纏綿,毫無遮蔽地暴露在天真的小安的眼前。
十幾歲的孩子學自己往日用在他身上的調情伎倆,不懂隱晦甚至堪稱莽撞,有些不倫不類,卻異常地動人心魄。
一線電光沿著相貼的皮膚無聲竄入高辛的血肉,指骨也酥麻。彷彿是召喚魔鬼的儀式,奉上靈魂身心換取世上至美供己褻瀆,美麗又恐怖。
放縱自己沉溺在這種醉人的勾連是愚蠢的。應當不動聲色地放開,縮手,完美地扮演一位端正的慈父。
現在,馬上,應當——
小安的眼神仿佛在他們交纏的手指上凝了一下。高辛感覺手指被他的目光燒穿了,慌得猛然縮手,轉過頭就是厲斥:「坐好!整日坐沒坐相!」
話說出口,聽在耳裏竟是兇惡得高辛自己也心中暗驚,不由得帶兩分猶豫去看坐在身側的少年。
張輕玉果然被徹底鎮住,搭在桌上的右手慢慢地縮回去,挺直腰背坐得端正,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般,沉默地低下頭。
燈光低照,席上氣氛凝滯如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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