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昭亭倒是忘了，當初入太醫局時，上報的一切資料皆是虛假，這生日自然也是假的。
四月十日，是映雪以命讓她活過來的日子。徐昭亭臉色一沉，當日的恨意已太過久遠，早已翻不出甚麼大風浪。可憤恨越是淡薄，越是瀰漫不去。
趙慕恆見她不語，又指著菜餚，滔滔不絕：「我找來了揚州數一數二的廚子，這是清燉蟹粉獅頭、天香荷藕、清蒸雜簌、水晶餚肉⋯⋯」
趙慕恆忽而停頓，徐昭亭視線從菜品轉移到他臉上，只見他窘然一笑，撓著頭地訕訕而言：「其他的我不太記得名字⋯⋯都是些揚州名菜，你看看合不合胃口。」
徐昭亭左思右想，她偽造的籍貫就是揚州，想必因此他才費盡心思找來揚州廚子，為她燒一頓「家鄉菜」。徐昭亭從未與誰提起過生辰，趙慕恆卻特地去查，還牢記於心，大張旗鼓地為她慶祝。
徐昭亭沉默地與趙慕恆四目相對，總覺心頭壓了塊大石，那裏面又有成千上萬的毒蛇蜿蜒，不知不覺皺起了眉頭。
趙慕恆見她臉色凝重，不似喜悅，失落地抿了抿嘴，復又笑道：「這壺金玉仙醇，是汴京首屈一指的美酒，宮宴時也是指定喝它的。」
說罷，他斟滿了兩小杯的酒，遞了一杯給徐昭亭。徐昭亭遲疑片刻，還是伸手接過酒杯。從杯沿漫溢的幾滴仙醇落在指腹，一絲涼意走遍全身，讓她打了個寒顫，些微心虛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來，祝你生辰快樂，平安順遂。」趙慕恆舉起酒杯，囅然的明眸皓齒在夜色中格外璀璨。
徐昭亭回望過去，緩緩舉手，與他碰杯後，合上雙眼，昂首把酒一飲而盡。
趙慕恆見她終於喝了一杯酒，暗自鬆了口氣，總算沒有搞砸，頓時大喜。他放下了酒杯，又拿起白瓷酒壺重新滿上。
「嚐嚐這個魚片。」趙慕恆拾箸為她夾了一塊魚肉，放在碗裏。徐昭亭垂下眼，夾起魚片，咬了一小口，酸酸甜甜，十分開胃，於是一整塊都放進了嘴裏。
趙慕恆一直盯著她看，見狀又夾了幾塊魚片到她碗裏：「喜歡就多吃點，也嚐一下這個獅子頭吧。」話畢，又給她添了一塊獅頭。
徐昭亭縱使並非揚州人，但此等色香味俱全的佳餚確實合她胃口，吃得津津有味。碗裏的菜多得吃不過來，都不用自己去夾。
她一抬頭，便見趙慕恆側著身舉著筷，一臉滿足且笑容可掬，碗裏卻是空空如也。
「你⋯⋯」徐昭亭輕聲道。「你也吃。」
趙慕恆眼中笑意更深，轉回去隨便夾了幾棵雜蔬，狼吞虎嚥般塞進嘴裏，含糊地說：「在吃了，你繼續。」
徐昭亭看著他鼓鼓囊囊的腮幫，聽著他含含糊糊的話語，不禁扯了扯嘴角，又繼續低頭吃魚。
趙慕恆放下筷子，咽下那口菜，問：「你笑甚麼？」
「沒甚麼。」徐昭亭忍住笑意，埋首進食以掩蓋上揚的嘴角。
趙慕恆噘了噘嘴，重新執筷，小聲嘟囔了一句：「甚麼嘛⋯⋯」
徐昭亭把碗裏的吃乾淨後，已經七八分飽，擱下筷子，猶豫地說：「這麽多天，都沒在宮中見到過你。」
趙慕恆夾著肉絲的手微頓，肉絲紛紛掉落碗中。他不自然地笑了一聲，閃爍其詞：「哦，沒甚麼，就是出宮辦了點事情。對了，我有樣東西要給你。」
徐昭亭見他含糊其辭，刻意轉移話題，心中生疑，又開始琢磨他究竟有何主意。
趙慕恆自桌底的凳子上拿起一個六角木雕小盒，放在桌上，推向了徐昭亭。徐昭亭睨了他一眼，拾起盒子，拉下銅扣，翻開了木蓋。裏面是一顆褐色的小球，看著像是丹藥之類。「這是？」
趙慕恆淡淡一笑：「我這些時日，就是去找這個。我翻看了許多典籍，發現多年前也有人與你相似，天生失去痛覺，卻因遇到了一位江湖神醫而痊癒了。我根據典籍找到那位神醫，向他要來了這顆藥。」
徐昭亭一怔，此刻萬籟彷彿俱寂，荷塘水不泛，竹林葉未響，耳畔就只剩漸次紛亂的心悸，頓失章法。
微風拂過門外風鈴，汀汀泠泠的清脆之聲打破沉寂，與心臟低沉的跳動聲相得益彰，令徐昭亭靜止的世界驟然凌亂起來。
趙慕恆又說：「我找太醫看查過，也找過民間見識多的大夫，他們皆說此藥無毒，可放心服用。至於藥效⋯⋯他們也說不準，畢竟這種藥不常見。」
徐昭亭還是望著那顆藥丸一動不動，趙慕恆不禁緊張起來，道：「你也是位神醫，你也可以自己查一下再服用，確保萬無一失。」
趙慕恆小心翼翼看了看她的神色，垂眸道：「當然，你不想吃也沒關係。」
徐昭亭仍是心神恍惚，根本聽不見他的話。趙慕恆見她漠然不動，以為她不願服用，為緩解尷尬，舉起了微涼的酒杯，轉移話題：「今日便好好與你慶祝，不醉不歸。」
眼前酒杯白影一晃，徐昭亭終於從紛亂的心境抽離，不明所以地舉起酒杯，與他一碰，抿了一口。只見趙慕恆又把自己的酒杯斟滿，一口悶了，翻來覆去地重複著。
飲酒太急傷身，徐昭亭正欲勸阻，趙慕恆手中的空酒杯「哐當」撞在桌上，碰倒了碗碟。他撐著頭的手一滑，整個人伏在桌上，紋絲不動。
「趙慕恆？」徐昭亭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並未有反應。說不醉不歸的是他，幾杯就倒得徹底的也是他，徐昭亭忍俊不禁，露出鮮為人知的嫣然一笑。
玉壺光轉，夜愈深而風愈濃，徐昭亭目光遠放門扉之外，懸掛夜空般的風鈴斜斜，雜亂無章的汀泠如雨水灑江，卻不比忐忑的心更亂。
水波顫動，竹葉摩擦，庭院靜謐不再，些許微響也顯吵鬧，讓徐昭亭心神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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