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五年十月十五日,下午,斯伯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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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個令人作嘔的地方。」
陽光異常猛烈的下午裡,紅諧在優吉爾的腦裡說。當時的他停在一間小教堂前,她的話令他不禁揚眉,咬著煙問:「妳不是跟教會有關的東西嗎?」
紅諧用極度不悅的語調反問:「我為什麼會是跟他們有關的東西?」
優吉爾沉默半晌,心裡浮現出「問得好」這句話。
這是他「離家出走」後第二次這樣想了。第一次是昨天的事。當時他要離開銀行,史班絲和史班薩卻突然盡顯了好客精神,說要請他一頓晚餐。本來優吉爾想要拒絕,因為他知道他們只不過是希望向他打聽更多關於他取出紅諧的原因,以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然而,想到他們是英國最大的吸血鬼銀行的行政總裁後,他便不捨得拒絕,最後任由兩人帶他到位於倫敦市中心,一間由吸血鬼開辦的高級餐廳裡用餐。
到餐廳時,接待員起初只看到長得高大的優吉爾。因為他那頭凌亂的長銀髮及鼻上的太陽眼睛,接待員以為他是個流氓而想趕他離開。可是,當他低頭瞅到兩位充滿童話色彩的小朋友後,態度便瞬即轉變,不單自動自覺安排了一間獨立的廂房給他們,還送上了高級的紅酒。當晚優吉爾吃得很高興──雖然他更想吃到安迪烹調的食物,但面對這頓每人將近支付百鎊的晚餐,他確實沒有吃得不高興的理由。
期間,兩個孩子在用餐時不忘將話題轉往對他們有利的方向,史班薩更不斷地盡顯他作為行政總裁的說話技巧,試圖用各種語言陷阱套出答案。可惜的是,活了比任何人都要久的優吉爾沒有讓他們得逞,用了很多模稜兩可的話來打發他們:
「或許吧。誰知道呢?」這大概是他這天說得最多的話。
面對這樣的優吉爾,對史班絲和史班薩兩人來說絕對是個打擊。一來他們費盡心思也無法令優吉爾吐出真話,這顯然代表了他們的說話技巧仍有待改善;二來兩人認識優吉爾已有數百年,三人的關係絕對稱得上為老朋友,而且優吉爾理應知道他們能守秘密,可是他還是選擇了隱暪,這豈不是在說他們的關係並沒有兩個小孩想像般深嗎?
如同不甘示弱般,儘管最後沒有得到想要的,他們還是不願意讓這事就此作罷,並狡猾地在道別前利用了他的回答,問了一道問題:
「伯爵以往都沒有要隱瞞得這麼深的事,到底是什麼讓你得到了秘密?」
腦裡冒出了「問得好」的同時,這道問題亦狠狠地刻進優吉爾的內心,只因他的確想要去隱瞞,但從沒有想過這樣做的原因是什麼:因為想要保護眼前的兩個孩子?因為怕敵人會知道自己的行蹤?還是因為怕自己的言行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腦裡頓時蹦出一堆問題,他卻沒有讓這其浮於表面。他當下的反應只是聳肩,沒有再為此多言。
接下來他在旅館睡了一晚,翌日的早上便乘坐地鐵離開倫敦,到達了另一個城市,再轉乘其他交通公具抵達了迪平聖尼古拉斯。一路上,他以為在繁複的轉車旅途中一定會忘記那條問題,可惜事與願違,即使如今已經到達了目的地,他仍然無法將它忘記,問題不斷在他耳邊重播著:
到底是什麼讓你得到了秘密?
他注視著眼前的哥德式教堂,呼出了白色的煙霧。
紅諧好奇地問:「在你進去前,可以告訴我你到這裡是打算做什麼嗎?大部分教堂都是吸血鬼獵人協會的基地。」
優吉爾反問了一句:「原來這世上也有妳不知道的事嗎?」
「我不知道的事有很多。」她說:「例如我永遠都不明白為何人類總要破壞自己所居住的地方。」
優吉爾聳肩。「對他們來說,他們只會認為自己是在美化環境,和賦予那些地方更多的意義。」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妳怎麼突然如此關心我了?」優吉爾好奇地問。
「如果你死在這裡,我就會落入教會的手上,這不是件好事。」
他輕笑一聲,自信地回答:「我不會死。」
將煙掉到垃圾桶的煙灰缸上後,優吉爾在草地上前進,跨過一個又一個的墓地同時,不自覺地瞥向四周,發現不遠處的藍天下,有一塊盛開的向日葵田朝著陽光展現微笑,跟充滿死亡氣息的墓地完全南轅北轍。
片刻,他走到教堂的木製大門前,將手放在上面,熟悉的古舊質感立時傳遍身體的每個角落,令他有點懷念在百多年前,曾經在這裡遇過的人與事。可惜的是,現在顯然不是緬懷的好時機。他推門而入,木門立即「吱吱」作響,整齊排列成兩行的長椅子、位於最前方中央的講檯,以及身後的十字架和精緻的窗花出現在眼前。
一個穿了黑袍的年輕男士在這時從講檯右邊,一道毫不顯眼的門裡走了出來,不過當他看到優吉爾後就很快地回頭,神情非常駭異。
「他要不就是通知吸血鬼獵人來殺你,要不就是拿武器來殺你了。」紅諧說。
優吉爾不以為然地走到教堂的中央。「也可能是叫人來迎接我。」
門再次打開,換來一個滿頭白髮、約六十歲的男人。他同樣身穿著黑袍,披著綠色的禮帶,顯示出他是神職人員的身份,但他手上沒有武器,亦沒有帶著十字架。他看到優吉爾時立刻展露出溫柔的微笑,步伐輕快,以近乎於跑步的速度走到他的眼前,伸出手,雀躍地道:
「尼古拉先生,我們真的很久很久沒見了!」
優吉爾跟他握手時望進他的眼裡,靠著瞳眸認出他是回憶裡的一個孩子。當時他只有五歲,是個擁有著極強好奇心的男孩,藍眸裡充滿對世界及新事物的期待,而現在於他的眼中,仍能看見這些特質。但是,除此之外所有事都不同了。他的聲音於成熟上添加了沙啞,幼嫩的皮膚變得粗糙,額上和眼角被皺紋佔據,至於身高,亦從以往於膝蓋之下長高至他的鼻子了。這提醒了優吉爾第一次遇見他,已經是六十年前的事。
優吉爾莫名地有點難過,但他還是友善地說道:「對。我們真的很久沒見了,巴利特‧懷特,約翰的兒子。」
「自爺爺離逝後你就沒再來了,我還以為自己會在離開世界之前也無法再見你一面。」
「我很抱歉。但喬恩死後發生了很多事,讓我無法抽空到來。近日你們的生活過得好嗎?」約翰是巴利特的父親,喬恩是他的爺爺。優吉爾之所以跟他們相熟,是在一個世紀前,由於他在無意中從其他吸血鬼的手中拯救了喬恩而得來的。
「如你和奇勒先生所願,我們過得很好。」他用手勢邀請優吉爾到旁邊的長椅上坐下。「奇勒先生為我們所制定的對外條件令我們能夠完全在吸血鬼獵人和吸血鬼之間取得了中立的身份,而你對吸血鬼總部所做的更使吸血鬼們願意相信我們。現在,我們不單沒有被同伴排擠,有時候還可以從吸血鬼獵人協會及吸血鬼總部間的鬥爭中進行調停的工作或販賣情報,令我們的生活過得無比美好。」
紅諧在他的腦裡驚呼:「吸血鬼幫助教會是什麼回事?簡直是前所未聞。」
優吉爾坐下的同時向坐在旁邊的巴利特微笑。「幫到你們就好了。說起來,剛才那個是你的兒子?」
「對,他叫約瑟夫。大學畢業後就回來幫忙了。」巴利特的反應就像與老朋友相聚般,要說的話數之不盡:「我還有個女兒叫喬安妮,比他年長十二歲。我本來打算將教會的工作交給她,可是她最後選擇了在倫敦的一所大學裡做教授,我唯有將希望放在約瑟夫的身上。」
優吉爾在腦裡畫出了多年來於世間裡織下的人物關係圖後,除了發現那根本複雜得像個蜘蛛網之外,還不禁點頭回應:「嗯。我明白你的感受。我也曾經經歷過相似的事。」
「現在的孩子就是喜歡往外跑。」巴利特嘆氣:「約瑟夫願意繼承這裡,對我和我太太來說都是個奇蹟了。如果他也像他的姊姊一樣離開,我們就要為繼承人頭痛了。」
優吉爾聳肩。「你們有這麼多的教徒,總會找到的。」
「如果只接受信仰的話當然容易,但要找到能夠接受到吸血鬼的存在,還樂意跟他們和平共處的人就比較困難了。」
優吉爾眼前立時浮現了安迪的樣子,可是他很快就將這個畫面刪去,只因他根本不相信自己是吸血鬼。
「謝謝你陪我聊天,尼古拉先生。」巴利特拍一拍自己的大腿,坐直身子道:「我們來說一些正經的事吧。你到這裡的目的不是想要探望我們吧?」
優吉爾笑了一笑,因被對方說中了而感到尷尬,但他還是開口了:「你說得對。我的確有事情要找你們才來這裡。」
巴利特和藹地笑了。「儘管說。只要不背離我們的信仰,我們都會盡力幫助你,而且不收費。」
然而,對方盡顯好意,優吉爾卻有口難言。一種怪異的感覺在他心裡徘徊,那是他已經否認了數百年的事,所以現在要再次承認並與他人詳談顯然會花費一些時間。但是,當他想到了昨天凌晨的電話,還有現在應該因為他的失蹤而大吵大鬧的安迪時,他終於狠下決心,道:
「我想知道最近有沒有人在追蹤我兒子的下落。」
這句話令巴利特呆若木雞,驚訝地眨著眼睛。「你有兒子?」
優吉爾搔著凌亂的長髮道:「對,我有兒子。」
「但你……」周遭空無一人,但巴利特還是收細了聲量:「你跟我爸爸說你是處男……」
這次換來了優吉爾的駭異:「那是六十年前的事,當時你只有五歲,怎麼到了現在還記得?」
「啊……對。那是六十年前,但不知怎的就是非常深刻……」
優吉爾無法判斷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巴利特摸一摸鼻子,好奇地問:「所以是這六十年內的事?你終於找到伴侶了?」
「不。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的伴侶早就過身了。」
「所以你對我爸爸說謊?」
優吉爾點頭。「你覺得神會原諒我嗎?」
巴利特愣了愣,然後認真地回答:「我不知道。神會原諒世人,但你不是人。」
優吉爾再次點頭。「你說得對。」
接著是一陣靜謐,尷尬乍然降臨,兩人一時間不知道要從何說起。然而,時間不會為此停下,終要有一人先行打破寧靜,因此優吉爾決定做這個人。
他說:「你要知道我兒子的名字。」
「噢。當然。」他的話令巴利特回過神來。「最近我們發現同名同姓的吸血鬼和獵人愈來愈多,所以與獵人協會和吸血鬼總部一起更改了資料庫的分類方法。假如你能告訴我他的出生年份或他被獵人協會通緝的懸賞金額,我會找得更加快。」
所有吸血鬼都有著一個價格:被認為會危害社會安全的吸血鬼總是會被協會高價通緝,但只像個普通市民或小混混般活著的吸血鬼的價值,可能就只相當於數餐午飯或下午茶,連讓人想要獵殺的意慾也沒有。由於這些價格是對外公開的,所以除了獵人外,吸血鬼都可以知道自己或其他吸血鬼的懸賞金額是多少。協會利用這個制度來告訴獵人誰更應該殺,同時在某程度上保護了一些弱小的吸血鬼,避免出現「過度獵殺」的現象。
而優吉爾相當清楚自己的兒子是個怎樣的存在。「懸賞金額應該不多。他不是什麼有名氣或有實力的吸血鬼,不會被獵人協會以高價購買他的死亡證明。不過出生年份的話……當年發生過什麼事──啊。」優吉爾忽然靈光一閃:「是一六四二年。當年諾丁漢挑起了英國內戰。」
巴利特將資料記在腦裡,站起身來。「名字?」
「朗尼。」優吉爾這次不用思考就能回答:「朗尼‧海密許‧尼古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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