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眼的一刻,優吉爾就像作了個惡夢似的,驚恐地喘著氣,額上滿是冷汗。他發現自己躺在陌生房間的地毯上,莊嚴典雅的古舊裝潢說明了這裡是愛丁堡城堡中的一角,時針快要指著八字的、立於牆邊的木質搖擺鐘則說明了現在的時間。
優吉爾訝異了半刻,然後便理解到現況了:女巫一如以往地在任何人察覺不到的情況下施展了巫術,使他以為現實中的自己進入了那個在城堡城牆上的玻璃空間,並在裡頭看見了奇幻般的世界。
紅諧或許意識到巫術的事。他想道:但假如她在發現巫術的那刻說話提醒,可能就會讓她們察覺到她的存在,這樣她們就會收窄施術的範圍,紅諧將會被排除在外。
「對,那個時候選擇沉默顯然是最佳的選擇。」紅諧在此時說,回應他心中所想的同時亦提出了建議:「另外,你最好先躺一會兒。施術者於痛苦中解除巫術會帶來不好的副作用。」
優吉爾聽見她的說話卻還是想要坐起身來。他希望可以立刻走到街外的電話亭裡,致電給友人並給予一個警告,可是頭昏眼花妨礙了他的行動,巫術的副作用比他想像中要嚴重。
「先休息。」紅諧道:「否則剛剛開罪了英國女巫總部的你,會連逃出去的力氣都沒有。」
優吉爾沒有閒餘思考「開罪」這個詞彙是否正確,亦不知道自己緊接下來是否要「逃出去」。在這個連站起來都成問題的時刻,他選擇了廢話少講:「妳有……妳有目睹剛才的事嗎?她剛才說是莎拉讓她變成那樣的。」
「我有聽見,可是就現實情況來看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
「你知道的。」紅諧以非常平靜的語氣說出她所認知的事實:「她已經死了。而靈魂雖然可以影響能量,但它們是沒辦法施展巫術的。」
「那就可能是詛咒了。」優吉爾摸著頭道,努力地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站起來。「如果是詛咒,那即使過了數百年,其巫術也能夠發動。」
紅諧否定。「妳知道對她和她的環境來說,詛咒是不被認同的巫術,而且『詛咒』不但會大量消耗生命,還需要在特定的時間並以特定的形式進行。我想不到會有什麼事情重要得令她詛咒那些想要看見自己過去的人。」
優吉爾回想起那個時代,記起了那名女性的美麗同時,亦憶起了她的恨心和殘酷。「人類是個混帳,而女人更是個魔鬼。她們既能在前一刻對他人微笑、說出愛意,亦能在下一刻散發敵意、展現殺氣,屆時無論是教義、環境都不是阻礙她們行惡的理由。」他花了一些力氣才爬到牆邊,靠牆站起身來。「我無法肯定當時的教義真的有刻進她的心中,並會令她完全遵守。」
「你的觀點充滿偏見,就跟人類一樣。」紅諧沒有感情地回應道。
優吉爾忍受著全身上下的疼痛,輕晃頭部,讓自己清醒過來後道:「那我們回到理性討論:或許她的詛咒就是為了隱藏那個跟她長得好像的人。」
「比絲卡‧德魯。」紅諧輕輕地重覆那個人的名字:「她長得跟她相似,或許只是施展了巫術或魔法,就像優拉一樣。」
「不。那是她真正的樣子。」
面對自己的推測被一口否定,這次換作紅諧反問了:「為什麼你能如此肯定?」
「妳知道人類為何會認錯人嗎?」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紅諧頓了一下。「這是什麼意思?」
優吉爾確認自己能夠前進後便走到房內唯一的木門前,開門,離開,到達了一條以石為主要建築材料的長廊,這裡跟房內一樣沒有人。一道道沒有玻璃的窗戶有規律地設置在走廊兩旁,這能夠讓早上的陽光照亮此地。不過,在如今即將入黑的時刻,每道窗戶的用處就只剩下觀賞風景之用,照明的功能就交給了每道窗戶之間的掛牆燭台負責。
然而,這裡的蠟燭還未被點亮,換言之在不久後,將會有人來到這裡並發現他的存在。
優吉爾在心中忖度自己如今的位置及所剩的時間後,便開始急步前進,同時小聲地開始解釋自己的說話:「有時候人們會因為部分特徵而認為有些人或影像跟自己所認識的人十分相似,從而認為那個人就是自己所認識的人。而在信息量非常不足的情況下,這種情況會發生得頗為頻密,甚至引發問題。這就是有些人會在一條大街上,把路人錯認為朋友的原因。」
紅諧充滿耐性地聆聽。
「但是,當一個人有著充分的知識和信息,並早就認定記憶中的人是不會存在於任何畫作、文獻之中時,人們是不會把任何作品錯認成自己所認識的那個人。」
「你曾經在見過跟莎拉非常相似的影像?就跟那個人像得跟她相似一樣?」紅諧問。
「對。」優吉爾點頭,即將到達走廊的盡頭。「我曾經在某本書見過跟她十分相似的人像畫──我從沒有認為那張畫所描繪的人是莎拉,但我的而且確懷疑過,甚至因而認為過自己的知識跟現實不符。但是,那張畫的註解卻否定了這些可能性,因為它的註釋是有關於吸血鬼和女巫的。」
紅諧明白了。「那張畫所畫的就是比絲卡.德魯?」
「在之前我不敢肯定,但看見她的真實樣子時,我就能夠肯定──」就在要轉入另一個地方時,他忽然停下腳步,然後貼近牆壁,屏息以待。數道正熱烈地討論著一些事情的說話聲在這時響起,似乎有四個人正以非常休閒的步伐逐漸靠近優吉爾的位置。
「是遊客。」紅諧在他心裡道。
優吉爾沒有回應,繼續等待。
「喂!你們!」突然之間,一個男人吼道,本來的說話聲瞬間停下來了。
「什麼?」有一道女聲驚慌地問道。
「這裡是遊客止步的地方……」男人似乎向那群人走去了。優吉爾在此時探頭,確認所有人的焦點都跟自己的所在地無關後,便以安靜的步伐走了出去。本來只有一道門般大的狹窄視野隨著他的活動而變得寬闊,眨眼間就已經走入了一個放有無數牛皮紙箱的長方型石製空間,又高又密的擺放方法為這地方分隔出一條條小走廊。
優吉爾在男人的視線離開人群之前往右拐,直抵盡頭。那裡的牆壁上掛了一張歷史悠久的胸像畫作,上面有一個穿著黑色方領衣服的棕髮女人,其頭戴著一頂鑲有珍珠的黑色法式兜帽和一條珍珠頸鍊,瘦長的臉上露出一道神秘的微笑,是一幅十分傳統的肖像畫。
「安妮‧博林。享利八世的第二位妻子。」紅諧說出畫中人的身世,優吉爾則繼續沉默,沒有說出這名女士的悲慘經歷和應。他盯緊女人的項鍊,舉起右手,然後從右邊開始數那項鍊的珍珠數目,並在第八顆停了下來,輕輕觸碰。一道微弱的光芒隨之伴著一陣微風吹過優吉爾的身邊,並把他捲入了寧靜之中。優吉爾轉身一看,看到一道薄薄的光芒正包圍著他所身處的角落,而遠處那些仍在對話的人群終於在此時四散,看守的男人隨之轉往他的方向,卻沒有露出驚愕的表情,顯然沒有看見他,女巫所設置的臨時結界已經順利張開了。
「為什麼是『八』?」紅諧問。
「今天有二千零六十名靈魂在城堡裡打工。二、零、六、零,加起來就是八。女巫總部會以這個方式向所有逝去的靈魂致敬。同時,這些觸發巫術的小節亦會隨著數字的增加及畫作的更換而有所改變。」
「女巫總會喜歡安妮.博林?」紅諧又問,優吉爾馬上就知道她的問題是來自於路徑問題:對於施展魔法或巫術的人來說,左手一般會用於詛咒,而右手則用於祝福,所以當她看見他用右手細數項練上的珍珠時,自然會想到這件事。
「她的確被很多人討厭,但對女巫總會來說她只是一名死於獵巫行動的受害者。建基於這個事實之上,就沒有喜歡或不喜歡的理由了。」優吉爾說後便回望前方,輕敲石壁,畫作與牆壁立時傳來微弱的震動,然後它們便猶如一道旋轉門般慢慢轉動,露出背後的漆黑通道。優吉爾慢慢跟著門的轉動走入裡頭,來到了對人類來說,會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
每當眼前出現這種時刻,優吉爾總是非常慶幸自己是一名吸血鬼,只因夜視是每一位吸血鬼都會擁有的天生技能,這令他看得見離開的道路,能夠在濕滑的石地上前進。
「她們要不就派人埋伏於出口,要不就沒有打算抓你。」
紅諧在優吉爾開始前進後道,他卻沒有認同任何一個觀點。「優拉正替我爭取時間。在我們離開前,她要我在有人詛咒之前消失,顯然她不打算抓我,但也阻不了其他人來抓我。但是,在之前她會幫我一把。」
「你們有什麼特別的關係嗎?」紅諧問,沒有過去六百年那些跟優吉爾共同生活的記憶,使她都變成問題盒子(question box)了。「她為什麼會幫你?」
這問題令優吉爾憶起一些不開心的過去,嘔心的畫面在眼前一閃而過。「因為我曾經協助她和珍妮花終結了悲慘的命運,這亦令她們從此致力捉拿侵犯女性的犯人。」
不用多加解釋,任誰都能夠想像到她們的過去發生了什麼事,這叫紅諧選擇了沉默。怪異的氛圍慢慢湧現並與黑暗的環境混為一體,彷彿要把優吉爾拉入地獄,帶來了惡劣的心情。他知道自己不應該為任何回憶而失落:他是活了很久的吸血鬼,是一名專業的歷史學家,已經跟歷史打了很多個世紀的交道。如果他總是被記憶中的悲傷影響,那他將會在不久的未來被傷感淹沒,無法活下去。
然而,他同時是一個擁有意識和感情的存在,如果因為失落而自責和內疚,那就未免過於不近人情了。因此,他現在需要做的是接納自己的感受,並為此進行適當的調整和改變:
「我不喜歡她們,但她們的所作所為總令我佩服。」優吉爾說,話中的笑意傳到了紅諧的耳邊,卻沒有給予她溫暖,而是引起了另一顆好奇心的關注。
「為什麼這樣說?」她問。
他回答道:「經過啟蒙運動後已經有很多人不相信巫術、魔法等事情了,但她們即使日漸衰弱,還是沒有向任何人求助。」
「與其說她們沒有向別人求助,倒不如說這世上根本沒有人會接納她們的求助。」紅諧以平靜的語氣回應:「從很久以前開始,她們就飾演著救助別人的角色:只要有人需要協助,她們就會盡力幫忙。可惜的是,人類跟她們不一樣,並沒有如此善良。」
「畏懼未知、嫉妒力量,再加上權力與政治鬥爭,使人類開始了長達五個世紀的獵巫行動。」優吉爾緊接她的說話後苦笑道:「可是,她們卻從沒有憎恨過人類。」
「與其憎恨人類,還不如檢討自己的愚昧。」
面對紅諧毫不留情的回應,優吉爾微笑,完全沒有感到生氣。「妳說得沒錯,所以她們這樣做了。雖然這段檢討的時間有點久,但最終讓獵巫行動完結的人,並不是伊莉莎白一世,亦不是被稱為最後犧牲者的安娜.戈狄,而是她們自身。」
紅諧聽後似乎相當苦惱。「這是什麼意思?」
優吉爾笑了。「妳知道是誰開始了『啟蒙運動』嗎?」
「這是一個現象,是人類的集體意識進步的過程,而不是一場戰爭,沒有人能夠準確地提出它是什麼時間開始和結束的。隨著獵巫行動和過分的專制統治後,人類開始集體地懷疑他們的生活是否正確──」
「為什麼人類會突然集體地懷疑這件事?」優吉爾打斷她的說話問道。
紅諧頓了頓,然後帶著疑惑的語氣說:「因為他們察覺到這種制度並沒有讓自己得益?」對比起回答,她的語氣更像是在發問,這令優吉爾覺得有趣,沒想到原來這個世上也有令她會顯露出疑惑的事情。
他回答道:「『在籠裡出生的鳥認為飛翔是一種病。』在我眼中,大部分人類比想像中要愚昧得多了。他們是不會突然發現到自己的生存方式有問題,從而進行反思的,否則這個世界上不會擁有君主制度,不會擁有軍士階級,甚至不會擁有現在的資本主義。『為什麼我以性命為國家服務,卻得不到跟上級一樣的薪水?』、『為什麼我同樣作為人類,卻永遠無法成為國王?』如果大家都這樣想並將想法化作現實,那如今的社會風氣就會變得不一樣了。」
「那若果你所說的是事實,為什麼這世上還會出現了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啊。」話還未說完,紅諧忽然改變了語氣,道:「你的意思是,女巫驅使了這個現象發生?」
不論對方是什麼,只要有一個意識能夠從自己身上學習到一些新知識,作為一名教育者的優吉爾還是會感到高興的。「這其實是兩條簡單的推理題:啟蒙運動為什麼會發生在獵巫時期的結尾?啟蒙運動的最大得益者是誰?理所當然的不是各國的教會、王室和政府,而是女巫。從十二世紀開始,全歐洲的女巫都成為了受害者,只因人類懼怕著她們未知及無法接觸的力量,這一度挫敗了女巫的力量。」
「而這件事亦令她們無法作出即時的反擊,只因她們的力量來自於人們的信仰。」紅諧回應,使優吉爾知道她的想法逐漸跟自己同步了。
「於是,惡性循環就這樣形成了。」優吉爾說:「人們害怕她們,迫害她們,殺害她們,使她們的力量逐漸消失,無法抵抗,導致事態愈發嚴重。但是,她們沒有放棄抵抗這道來自於眾多人類的洪流。」
紅諧驚訝了。「你的意思是,她們向所有參與、觀看和旁觀獵巫行動的人施展巫術,直至獵巫行動完結為止?」
「對。她們向那些人下了一個很微弱的詛咒:那不可以是一個容易被人發現的詛咒,否則那只會令事態更為嚴重;那亦不可以是一個強而有力的詛咒,只因任誰都沒有能力下達一個維持這麼久的強力詛咒。」
紅諧覺得難以理解:「可是,無論那個詛咒有多微弱,它的對象是以億計算的人類,這鐵定會在詛咒完成之前把所有施術者的生命耗盡。換言之,『施展這個詛咒』的這件事本來就是不可能發生的。」
「這只限於主要的施術者是擁有時限的人類。再者,那雖然是一個詛咒,但性質上並沒有特別壞,同時被設定的觸發條件來自於死亡本身,換言之那幾乎能稱得上是保護女巫的機制。」
此話一出,紅諧立刻明白了。「那是個用以喚醒人類的善良和理性的詛咒。」如果那個巫術只不過是想要喚醒人類的一些特質,那麼它還是不是一個詛咒呢?對於這個問題,優吉爾並沒有答案,但如果只以它的形式、維持時間和對象來推判斷,那的的確確是一個詛咒。
是所有女巫都願意在死前的一刻,讓主要的施術者替她們向人類下達的詛咒。
「妳明白了。」聽見紅諧的說話,優吉爾給予了微笑。這個笑容說不上是以苦澀和難過組成,但如果有人發現他露出如此的笑容,一定會給予他溫暖的關心吧?
「教授?你還好嗎?」安迪的聲音忽然在心中響起,使優吉爾睜大了眼睛,感到既無奈又安慰,深切地體會到自討苦吃,「有怨無路訴」。一道小小的橘色光芒在黑暗中乍然出現,並隨著他的前進而逐漸擴大,告訴他們即將到達城堡的盡頭,這次的討論將會被畫上終結的句號。
「那麼……」紅諧在片刻的沉默後,她打破現有的氣氛問道:「施展這個詛咒的人還活著嗎?優吉爾。」
優吉爾皺起眉頭,沒想到紅諧到了現在依然沒有把所有證據湊在一起。「還記得我曾經看過的那張,跟莎拉像得非常相似的畫作嗎?」
如果紅諧擁有著眼睛,那她的眼睛現在一定快要掉出來了吧?「你的意思是那個人就──」
「啊。」優吉爾步出黑暗,踏入黃昏的瞬間,他回應道:
「終結了獵巫行動的女巫,就是我們剛才所見到的吸血鬼。」
第十一章第一節,《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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