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十月,早上,倫敦。
對比起九月的溫暖,十月的倫敦變得寒冷了,這讓零售業商機滿滿,也讓世界逐漸記起年尾的重要節日將要到來。可是,對於一般的大學生來說,他們大部分卻認為這是難受的開端,只因英國的大學一般都是在九月尾至十月初的這個時段裡開學的。於是,雖然俗語說「新一年、新開始」,但作為教育工作者的麥可‧奇勒並沒有在開學不久後的課堂裡找到學生們的笑容。
說實話,這讓他頗為難過。
幸好,麥可不單是在大學裡任教一年級及三年級的歷史系教授,還是已任職多年的大學校長及人類學家,教學及待人經驗都十分豐富,所以儘管他從未習慣學生在學期初的厭學徵狀,他還是能抱持專業、認真的態度為新生上課。
不過比起他個人為學生們授課,他更希望他的歷史系首席教授兼摯友能夠盡快回到教學的前線,好讓他做回一個全職校長,隨時隨地在課室外觀察學生上課的模樣。
這個情況已經持續兩年了,可是首席教授並沒有發出半點下年能回歸前線的預告,這不單讓麥可煩惱得很,還使他的直覺變得遲鈍,完全沒有想到接下來將會有更大的麻煩出現。
「奇勒教授,抱……抱歉,請等一下。」
進行教育工作多年的麥可有個好習慣,就是在上課前先把所有學生的樣子及名字記住,以便在授課時進行提問和觀察表現。因此,在他為新生完成了開學後的第一堂課後,打算走出吵鬧的課室卻被叫住的時候,他馬上就認出了對方:
安迪‧瓊斯。
他暗地裡將眼前的他跟相片中所見的作比較,安迪那金色的短髮不及耳朵亦不擋眼睛,整潔的儀容令人感到舒暢,梳起的瀏海更是清爽的表現,這些跟相片所見的毫無分別。但是,相片中無法見到他的藍眸帶著雀躍和純真,配上矮小的身材讓他看來不像大學生,反而像個充滿好奇心的中學生。除此之外,無論怎樣看,他的外貌跟「聰明」這個詞彙都沒有關係,而右邊顴骨及耳朵之間,一條淺色的疤痕更加沒有改善這個問題。他右耳戴著的藍芽耳機彷彿代表著他想遮擋疤痕的意慾。
麥可用他多年來的教學經驗及知識,忖度著安迪還可能是個因為好奇心過於旺盛,結果對任何提案都會認真地思考,最終變成嚴重缺乏幽默感的人。
想到這裡,他想安迪是為了追問課堂的內容而叫停他,於是懷著友善的笑容問道:
「怎麼了?瓊斯先生。」
誰知,他的想法不但在下一秒被否定,而且還被嚇了一跳。
對方用一種普通得像是朋友之間聊天的語氣道:「我想請問一下,今年依然沒有授課的首席歷史系教授——優吉爾‧尼古拉教授,他其實不是人類,對嗎?」
他的聲量一點也不大,可是他的說話實在過於震撼,無意中聽見的學生隨即停止吵鬧,兩人成為了焦點。大部分人都不敢相信地注視著說話的學生,認為他話中有刺,宛如在責備明明是首席教授卻沒有授課,甚至讓作為校長的麥可必須到前線教書的優吉爾‧尼古拉。大家都以為麥可會隨即破口大罵或惡言相向,但事實上麥可的想法並非如此。
知道首席教授的秘密的他,在聽見問題的那一刻就明白到眼前的新生是個與眾不同的學生:
安迪‧瓊斯眼中的世界,或許比任何人都要細小。
不過,在大庭廣眾的他不能把安迪的話當作認真的問題。他深思熟慮後,假裝厭惡的模樣道:
「這真是不得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公然侮辱老師的行為──」
麥可的演技太好了,新生安迪信以為真,沒想到自己的話會變成一個天大的誤會,馬上慌張地打斷他:「我沒有侮辱尼古拉教授!我只是──」
「不用說了,瓊斯先生。」麥可板著臉,捧著授課用的書本跟他說:「跟我到校長室一趟,我們似乎會有一段相當漫長的對話。」
話後,麥可離開,安迪跟隨,周遭的學生展現出恥笑。大家在此刻都替這個新生的形象蓋上「古怪」、「神經病」等印章,眼神充斥蔑視,表情如同看到了醜惡的怪異生物般。有人說他可能因而被退學,有人說他的愚蠢和勇氣害死了他,有人說接下來都不會跟他扯上關係,不管是哪句話都足以令心靈脆弱的人留下陰影。
不過安迪不但沒有在意,甚至還主動跟在沿途中碰見的友人說一聲「我沒事」,語氣裡只有怕被校長誤會的擔憂,而沒有半點在乎外界目光的難受。
很快地,麥可帶安迪走上樓,步伐急促,彷彿與怒氣同行,皮鞋的鞋跟在踏上木地板時發出殺氣騰騰的「咯咯」聲。進入校長室的時候,他更故意大力地推開木門,快步踏入裡面的棕紅色地墊,嚇得安迪在門前不敢動彈。這一刻,遲鈍的安迪終於覺得眼前的房間是個地獄,地毯下的木地板就像隨時會冒火,有木製牆腰板的米色牆壁上的暗花仿如會隨時扭曲成醜陋的圖案,而盡頭那大得近乎落地的窗戶待會兒可能會爆裂,只因麥可生氣得要將他拋出街外。
麥可把書放在工作桌上後回頭看,除了看到儜立於房外的他外,還看到那些於他背後竊竊私語的人。他語氣嚴肅地說:「怎麼了?新生。進來,記得關門。」
安迪嚥了一口口水,做好接受任何懲罰的準備後便戰戰兢兢地走入去,用僵硬的姿態關上了門。
他有點後悔,不過一切已經不能回頭了。
見門關上,麥可走到窗邊拉上不透光的布簾,整間房瞬間昏暗得只剩下從布簾間的隙縫照來的自然光。他坐在工作桌後的大班椅上,摘下半框眼鏡,叫道:「瓊斯先生。」
安迪猛然顫慄。「是?」
「坐下。」麥可貼近椅背,一手揉著額頭,一手指著另一邊的木椅道:「別客氣。」
安迪經過沿垂在天花板中央的吊燈,乖巧地坐在木椅上,怕自己會做出繼續觸怒到能夠左右他去留的校長的事。
麥可問:「你知道自己做錯什麼嗎?」
「教授,我沒有任何──」
「你,」他鄭重地重覆一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嗎?」
氣勢將安迪想要解釋的慾望壓下。他就像一隻惹主人不高興的小狗般低頭,說:「我說錯話了。」
「說了什麼?」
「惹人誤會的話。」他答:「讓大家都以為我在侮辱尼古拉教授。」
「而你不是真的在侮辱優吉爾──」
「當然!」安迪激動地插話:「尼吉拉教授是我最尊敬的歷史學者及作家,我怎會出言侮辱他?那句話真的如同表面的意思……」
聽到這裡,麥可鬆了一口氣似的嘆了口氣,只因他知道自己又一次猜對了。可是,對於不太懂得看透人心的安迪來說,這道嘆氣不像是誤會終於被解開的通知音效,要說的話更像是將要捱罵的警告聲。
而這個聲音再配上麥可緊接著的動作——放下揉額的手,雙肘猛然擱在桌上,手指相交,下巴放在上方,就更像是在證明安迪的預感是正確的。
麥可道:「那我們回到那條問題上吧,瓊斯先生。你剛才問『優吉爾‧尼古拉教授不是人類』嗎?」
這話讓滿是不祥預感的安迪十分意外。他隨即眨眨眼睛,完全沒想到自己的問題仍能夠得到認真討論的機會:「對。我是這樣問……」
「可以說一下為什麼你會這樣想嗎?」
安迪認真地想了一想後,毅然回答道:
「因為他太老了。」
麥可立時在腦海裡憶起了摯友那張約三十多歲的大叔面孔,意想不到地眨眼道:「抱歉?」
安迪堅定地道:「事實上,我之所以認識尼古拉教授,是因為於大英圖書館的藏書中找到他所著的《亞瑟王傳奇》。但那本書的出版年份是五個世紀前的事,人類沒可能活這麼久。」
麥可忍不住懷疑了:「你就沒想過可能是同名的作者嗎?」
「想過,但我證實了他們是同一個人。」
「證實?」
安迪沒有半點猶豫地回答道:「我讀過由優吉爾‧尼古拉這個名字所著的任何一份文獻或著作:由十四世紀,講述百年戰爭的學術研究報告,直到去年出版的《英國與香港的情意結》,總共五百六十四份文獻以及四百六十三本著作,我全部讀過。」
麥可被嚇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任由他繼續說:
「我讀得出所有內容所慣用的句式、詞彙、文法,甚至是作者本人對於歷史的理解及想法等都是出自於同一個人的筆下,因此我不認為會是同名的作者。如果你想的話,我甚至可以舉例──」
「不用了。」麥可說,換了坐姿,用手指輕敲桌面,雙眼盯著某個方向,卻沒有繼續發言。他察覺到一直替摯友隱瞞的秘密在這個學生面前已經暪不住了,但他還是不想放棄任何機會,只因如果他放棄了,那不只是他的摯友,還有他本人的秘密都會很快地被這個學生發現,只因這所大學就是他一手建立的。
而建立的年份,就是已經距離現在有將近百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
麥可雖然有一張成熟的臉,卻絕對不像是一個已經百多歲的老人家。相反,他認為自己跟摯友一樣,都有著一張三十多歲的臉,淡棕色的短髮從未被歲月風化感染。
或許我應該一口否認。他想:告訴他一切都是他的妄想。
不過,這些話最終沒有化成話語。可能是好奇心的驅使,他最後選擇這樣問道:
「如果他不是人類,那麼他會是什麼?」
安迪聽見了卻沒有像剛才那樣子即時肯定地回答,不過他也不像是在思考。現在的他看起來更像是猶豫,意味著他早就有了答案,只不過不知道應否開口。
而麥可很樂意幫他選擇:「不回答也沒關係,我只想知道你的妄想到底達到哪個地步──」
「我認為是吸血鬼,教授。」
安迪說出這話的瞬間,麥可睜大了眼睛,震驚得啞口無言,因為他沒想到這個人已經想得這麼深入。
這刻,他非常肯定眼前的學生真的身處在一個比任何人都細小的世界裡。
而存活在那個世界裡的,就只有他的摯友:優吉爾‧尼古拉。
序章《世界》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