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五年十月十四日,下午,倫敦。
「踏踏踏踏踏……」
下午兩時半,校長室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時,麥可就知道將要衝入房內的人是誰了。
「喀呯!」
一瞬間,門猛然甩開,麥可以為用上數十年的木門這次逃不過被換掉的命運,誰知它還是牢固地與門框緊貼在一起。安迪喘噓噓的身影出現在走廊上,藍眸閃爍著驚惶失措,就像一位母親在街上遺失了孩子,所有煩惱都寫在臉上。
安迪也朝他看,站在窗邊的他看來悠閒愜意,與自己產生了強烈對比。他雙手捧著茶壺及茶杯,一邊享受著窗外的校園風景,一邊為自己倒著滾燙的紅茶。而在安迪到來時,他的動作隨之停下,不驚不慌的眼神注視著他,彷彿告訴他事情並沒有他想像般糟糕。這刻安迪心中的慌張因這情景而卡在心裡,本來想馬上追問優吉爾下落的衝動消失了。
「要喝茶嗎?安迪。」
麥可掛著友善的笑容道,如同訴說著此刻的他不是校長,而是安迪的一個老朋友。安迪察覺到眼下的情況非常不對勁,不明白為何對方會這麼冷靜:他是不知道優吉爾離開的事嗎?還是他早就知道這件事了?不管答案是什麼,他都認為自己沒時間喝茶了。他必須馬上找到優吉爾,因為他突然的離開使他不安,他急切地需要得到他的撫平和道歉。
想到這裡,安迪回答道:「感謝你,麥可教授。但我不是為了喝茶而來的。」
麥可拋開了所有威嚴,用逗孩子般的語氣說:「那你更加要喝了。進來,關門。我倒一杯給你。」
安迪有點疑惑,可是腦袋一片混亂,想不出什麼大道理來拒絕,因此他唯有像第一次走入校長室般,關門後乖巧地坐在工作桌旁的木椅上。
麥可把紅茶倒給安迪時說:「先說一下,你為了什麼而來?」
「你不知道嗎?」安迪反問。
麥可把紅茶端在安迪面前,語氣充滿耐性:「我想你告訴我,讓我能夠確定自己有沒有猜錯。」
安迪接過紅茶,盯緊通透的茶面,靜默半晌後終於開口:「優吉爾教授失蹤了嗎?」
麥可感到不可思議:「為什麼這是一條問題?」
「我們剛才還待在一起。」安迪的視線仍然停留在紅茶裡。「他叫我明天放假一天,說他心血來潮地想要休息,可是我知道他真正想要休息的時候會做什麼:他會叫我陪他,泡紅茶或做甜品給他,接著跟他聊各種各樣的歷史話題直到天色入黑。」
「嗯。」麥可一邊喝茶一邊吐出這個單字,只想讓對方知道他仍然認真傾聽。
安迪說:「他從來都沒有提出過要我放假,所以他提出時我就知道有古怪,而出外買食材後他就消失了,顯然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吧?可是……」
「可是?」
「可是現在冷靜過來後,他可能是真的有些事要隱瞞著我去做吧?我是人類,而他是……」
麥可微笑。「你確定你已經冷靜下來了?你還未喝過茶。」
安迪的視線在麥可與紅茶之間來回晃動後,他提起手中熱騰騰的茶杯,喝了一口。
「很好喝……」他品嚐後說:「之前就覺得你泡的茶很好喝,但這個更好喝。這是什麼茶?」
「普通的大吉嶺紅茶,而且還是在超市裡買入的廉價茶葉罷了。」麥可說,坐在大班椅上。
「怎可能……」
安迪陷入了沉思,無法相信,卻沒有發現到自己的思緒已經被另一件事佔據,所有混亂都再次沉入腦海之中。為了讓他發現,麥可決定打斷他,逐一將那些想法依次序撈上海面:
「你想知道優吉爾離開的原因嗎?」
安迪立時激動地喊了一聲:「想!」
麥可微笑,放下喝了一半的紅茶,問:「你知道紅龍與白龍的故事嗎?」
話題過於跳脫,安迪一時反應不來:「欸?你是指亞瑟王傳說的那個嗎?」他想了一會兒。「佛提剛王的興建城堡計劃因為發生各種怪事而進度緩慢,部下提出可能是工程惹神不滿,因此需以活人獻祭,最後選中了梅林。梅林向佛提剛王解釋怪事發生的原因,是由於紅龍與白龍在入夜後於地底爭鬥,這也喻意著不列顛人與薩克遜人之間的爭鬥。」
麥可點頭。「你有沒有想過兩龍之間誰對誰錯?」
安迪再一次眨眼,喝了口茶。「這是什麼意思?」
「你覺得紅龍是正確的,還是白龍是正確的?」
安迪還是一頭霧水。「我不明白。這問題有正確答案嗎?如果我是不列顛人的話,我當然會認為紅龍是正確的。牠可是為了人民而擊退外敵──」話到這裡,他隱約察覺到麥可想表達的事情了:「優吉爾教授是為了保護什麼而離開嗎?」
安迪的反應完全在麥可掌握之內。「雖然他平常看起來很懶散,是個只懂歷史研究的單身大叔,但事實上優吉爾比我和你都活得要久,遇過的事理所當然地比任何人都要多。就像紅龍那樣,他有需要保護的人、事、物。白龍來到了,就將它擊退,就算擊退了不了,也要堅持到康瓦爾郡的野豬到來,否則國土就有危險了。」
「你的意思是他會有危險嗎?」
「對。」
「但有什麼事物要讓他保護到這個程度……」
「這重要嗎?在你認為紅龍正確之前,你有想過紅龍為了什麼而戰嗎?」
沒有。安迪心裡冒起這個答案。他發現到自己早就認為紅龍的行為是理所當然的,質疑從來沒有立於他的理性之上。然而,這比喻適用於現狀嗎?
安迪不得不質疑:「可是我無法確認我對紅龍的想法是否建基於已知的結果上。而優吉爾教授這一次的離開,顯然連結果都無法預知。你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嗎?你知道他為了保護什麼而離開嗎?你知道他會如何保護他想要保護的東西嗎──」
「你弄錯我的意思了,安迪。」麥可往前靠,雙手放於桌前,直視他藍眸道:「我是在問,你會否因為不知道他所保護的事物為何,而認為他不是在保護他想要保護的事物嗎?」
安迪終於明白到,麥可所說的是現實與心意的問題了。
麥可繼續說:「如果你會,那他可能會在你眼前成為一名殺人犯。」
「殺人犯?你說是真正的……殺人犯?這件事有這麼嚴重嗎?」
「對。」麥可嚴肅地說:「至少他是這樣說。」
「那我們不是應該要阻止他嗎?」
麥可苦笑。「梅林有阻止紅龍與白龍嗎?又或者應該說,梅林能夠阻止牠們嗎?」
安迪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事物真的這麼重要,讓他無視我們的話來保護嗎?」
「我不知道。」麥可將答應了要隱瞞的事收藏好,只把有利的真相說出口:「但他說過會回來。」
「可是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
「對。」
「這算什麼……這跟失蹤有什麼分別?」
麥可聳肩。「現在我們只能等待,以及相信他,就像等待康瓦爾郡的野豬在擊退白龍後凱旋歸來一樣。」
安迪蹙眉,為接收到的事實感到訝異。麥可顯然在告訴他現在大家能做的,就只有留在安全的地方等他回來。他會在外面為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物而戰,為了那事物而冒一些平常人絕對不會遇上的險。而當他回家時,優吉爾可能已經成為了一名殺人犯,又或是一名傷兵……
思路到此,一個念頭浮現在他的腦裡,令他恐懼、發慄、無比心寒。他希望有人能夠否定他,因此他斷然將念頭化成了沙啞的聲音,問:
「麥可教授,優吉爾教授他……會死嗎?」
麥可盯著顫抖的他,卻無意說出謊言安慰:「可能。而如果你插手的話,你也會。」
這個答案成了一根尖銳的銀針,狠狠地刺進了安迪的心臟。他想起了剛才他們還在一起時的對話,還有他們分別前優吉爾的邀請等,猛然無法接受,從沒想過那些對話可能會成為他們的最後。他想起自己這麼多年來就是追著優吉爾的背影走,九歲後的日子幾乎都是為了追上他而活,而現在總算可以留在他的身邊,與他一起工作了,怎能以這種方式收場?
不可以。
如果是以這種方式收場的話,他寧願去冒險,試試能否找到他,改變那些似乎已經塵埃落定的絕望。
於是,安迪最後選擇了開口:「我要找他。」
「我不建議。」麥可毅然說:「這可能會令你有生命危險。」
「但我還是要找他。」安迪認真地道:「我還想繼續跟他一起工作,繼續為他的研究努力,然後在他的著作裡留下自己存活過的痕跡。」他站起來,一口氣把茶喝光:「如果他因為成了殺人犯而要離開這個城市,又或被危險殺死了,我會非常困擾。」
「可是就算讓你找到他了,你又能做到什麼?」他問:「你只是個人類,輕輕一碰就會死去,跟他不同。」
「一定有我能做的事,就像梅林即使有生命危險,還是向可能會殺死他的佛提剛王提出紅龍與白龍的喻意般,於對方心裡留下一個警告。」他把空空如也的茶杯交還給麥可後說:「雖然我沒有梅林般聰明和勇敢,但至少我可以在他殺人前叫停他,也可以為他擋下致命的子彈。」
麥可見他將要離開,馬上站起來,繞過工作桌並上前抓住他:「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知道你接受過軍訓,可是你從未上過戰場。軍訓與戰場可是兩回事。」
「你說得對,但我不認為我會連擋子彈也做不到。」安迪指著他臉頰上那道淺淺的疤痕。「至少我已經受過槍傷,而我克服了恐懼,能夠繼續握槍作戰,這表示著我不會派不上用場。」
「好吧。」麥可現在非常矛盾。他一方面因為與優吉爾的輸賭而想他追上他,但另一方面他亦知道他是個善良的學生。作為校長,作為曾經教過他的老師,他無法眼白白看著他送死。因為後者,他開始不停地在腦裡尋找所有可能能夠制止安迪的說話:「但你要如何找到他?梅林至少是名魔法師,除了精通各種知識,還可以知道龍們在地底,但你什麼都不是。你根本不知道他跑到哪裡去。」
這一刻,安迪猛然想起那些放在他桌上的書,以及那張畫了比絲卡的圖畫。
「對,我不知道。但他留下了線索。」
麥可瞬然愣住,不明白他說什麼:「抱歉?」
「教授留下了一堆線索給我去找他。」安迪的雙眼頓時閃出了希望的光芒。他興奮地推開了麥可的手喊道:「對!優吉爾教授留下了大量線索給我去找他!」就像聽見放學鐘聲的小學生,安迪說完就奪門而出,飛奔離開,只留下啞口無言、一臉疑惑的麥可。
他不明白安迪在說什麼。他明明記得優吉爾不曾相信安迪會去找他,而他亦不希望安迪會去找他,那為何他會留下一堆線索給他?這顯然是不正常的。可是,無論接下來麥可怎樣思考,這些疑問都沒有得到解答,令他只能將它們拋到有待研究的腦容量之中。
麥可嘆了口氣,決定專注於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幫優吉爾與安迪兩人的缺席編寫一個完美的藉口,並為他們禱告,希望他們都能活著回家。
第二章,第一、二節《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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