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應付必須維持數百年的人際關係,麥可從小時候起就於腦裡訂立了三份清單:「可接近的人」、「能夠相信的人」以及「必須忌諱的人」。「可接近的人」裡一般會列出工作伙伴的名字,例如史班絲.格雷和史班薩.格雷就是其中之一,而與他一起在大學裡工作的教授們和董事會的各位吸血鬼都在裡頭;「能夠相信的人」裡則放了朋友還有他所尊敬的人的名字,當中包括了優吉爾和安迪。但是,「必須忌諱的人」是一份比較特別的清單,因為這份清單中出現的名字除了有能夠置他於死地的獵人外,還存在了一些同為吸血鬼的異類,以及明明不是獵人卻能令他為之恐懼的人類。而當中,哈羅德‧瓊斯就是那群人類中的佼佼者。
「為什麼我們最近見面,你都會拿我的兒子來當主題呢?」哈羅德問,聲線裡只有自信,猶如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內,而這亦是麥可忌諱他的原因之一。
麥可認識了哈羅德已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了。那時候,安迪仍然是一個小學生,而哈羅德則是一名剛上任的長官。由於吸血鬼對英國軍方來說算得上是一個未知的威脅,所以剛上任的哈羅德必須跟這所位於倫敦、且由吸血鬼經營的有名大學打好關係,這就成了麥可認識他的契機。
那時候的哈羅德與現在一樣,以嚴厲著名,而這一切都可以從他那總是穿得莊重嚴肅的打扮裡看出來:白色的襯衫和黑色的西裝除了相當合身之外,從布料的選擇到其做工都更能見到製作者的一絲不苟,而那些隱藏在西裝外套後的白金色鈕扣及那全真絲的深藍色領呔都訴說著何謂「高級」。從麥可的位置裡,他看不見他的皮帶和皮鞋,但他可以想像到那一定也是度身訂做的奢侈物,皮帶的金屬扣更有可能鑲了黃金。
然而,除了這個與嚴厲吻合的表面形象之外,麥可認識更加真實的他:
「因為你總是以嚴肅來遮掩自己的貪玩,以貪玩遮掩自己對兒子的愛意。」麥可注視他那麻金色短髮下的藍眸,在一絲絲微小的魚尾紋旁找到了與安迪一樣的雀躍和純真:「而在我和你太太的面前,你才有能夠放下那兩層麻煩表面的時候,不是嗎?」
哈羅德露出一抹冷笑:「真有一個校長的架勢。你就不怕我揮一揮手指,讓你這所大學消失於英國嗎?」
麥可聳肩,關上了門。「那以後就沒人陪你玩圖靈測試了,哈羅德。」
哈羅德揚眉,知道自己又被將了一軍。
「你們知道了什麼?」麥可走到平常屬於優吉爾的位置裡坐下,問:「關於我的摯友和你兒子的事。」
「這是一個可以回答整個月的問題,因為我們知道的總比你們多。」哈羅德背貼椅背,側著身瞄向麥可,笑道:「所以,你會否可以先把你的問題整理出一份清單?然後我會以『這是機密』來逐一回答。」
麥可沒有退縮。他往前微傾,盯緊他的眸子問,無視木椅因他的重量而「吱吱」作響:
「那麼你來做什麼?哈羅德先生。」
哈羅德先是回應他的眼神,接著便移開了視線,站起身來,看往那被窗簾遮蔽的窗戶道:
「你相信你的工作伙伴嗎?特別是那些跟你一樣是吸血鬼的傢伙。」
麥可愣了愣,花了些時間才意識到他在說什麼:「不。我沒有完全相信他們。」
哈羅德聽後禁不住冷笑道:「能夠回答得這麼爽快真叫人嫉妒,就像克蕾絲。」
聽見他提起自己太太的名字,麥可禁不住皺起雙眉:「怎麼了?」
「我是來找一個人的。」
「誰?」
「你們的化學系准教授。姓懷特的。」
麥可的眸子因為錯愕而睜大。一名長著棕色短髮、喜歡在大學天台裡抽煙的女性浮現於腦海之中,告訴他自己不但知道這名女性除了是大學裡的准教授外,還是一位知曉吸血鬼和吸血鬼獵人是真實存在的人類。儘管她跟兩者沒有直接的關係,但憑她「知道兩者」的這一點,她的身份就已經跟安迪一樣特殊了。
而身份如此特殊的人被作為英國軍方的高層追尋,顯然不是一件普通的事。
「她做了什麼?」麥可問。
哈羅德的語氣冰冷得像陰天裡的雪山,寧靜裡滿是隨時颳起風暴的可能:「她做了一些事惹了軍方的注意。現在,全英國上下都在秘密地尋找她。」
他又問:「那些事是『機密』?」
「對。」
麥可緊閉了嘴巴,開始安靜地想要湊合現在擁有的線索:優吉爾的離開、安迪的行動、哈羅德的出現……然而,當中似乎仍然缺少了一塊足以令他連結所有事情的碎片,使他的思想列車停下了。
機密。他不禁在心中重覆這個麻煩的詞彙,並決定嘗試繞過它提問:「你知道我的摯友現在怎麼了嗎?」
哈羅德佇立原地,木無表情地回答:「知道。」
「這件事與他有關嗎?」
「這是機密。」
「即使你的兒子將會為了他而離開這所大學?」
「對。」
麥可盯緊他:「那麼,你現在是想要以權力令我屈服嗎?哈羅德。我不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幫助你,或出賣一個人的私隱。」
哈羅德帶著沉默閉上了眼睛,世界瞬然陷入寧靜,有如這段對話已經完結了般。然而,哈羅德半晌後的睜眼告訴麥可事情仍然繼續。麥可看進他的眼裡,卻發現到那裡除了美麗的藍色之外就什麼都沒有:
「在安迪五歲時,我曾經到伊拉克參與一場秘密任務。」
麥可有點訝異。他沒有想到他會突然說起自己的事情來。
「因為那個任務,我在十二小時裡毫不留情地殺了六名敵人,而其中一名是未成年的民兵。我在他引爆身上的炸彈前,把子彈射進他的頭裡,希望藉此拯救我的同伴,減低我方的傷亡……聽上去,我很偉大,對不對?」
麥可沒有回應,只是盡可能地以他身上的各種微小動作來分析出他的話的可信性,可是最後他只看見他那臉上的苦笑,並將其刻劃在心裡,
「但是,我其實覺得這一切很噁心。每殺死一個人,我就想起安迪,以及深切感受到那些被自己殺死的生命都跟我兒子的生命一樣寶貴。然後,我就害怕了:假如現在,我們所謂的和平國家將在未來被戰火蠶食,而我無法在他的身邊時,他能否在那裡獨自活下來?這個想法萌生之後,我每天都在這樣的恐懼中度過。」
這刻,麥可想起了優吉爾,以及自己的家人。
哈羅德繼續道:「這種恐懼直至一顆子彈穿過我的肺部才終止。據當時軍醫所說,全部人都以為我死定了,但我沒有,因為我的生存意志比他們想像中要頑強得多。你知道當我面臨死亡時,我腦裡有些什麼嗎?麥可。」
麥可盯緊他,看著他那空洞的視線逐漸回復清晰,看著他的藍眸裡出現了他的倒影。
「當時,我滿腦裡都是克蕾絲和安迪。」
麥可說不出話來。
「當下我才知道,在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並不是權力、金錢和自己的生命,而是我的太太和兒子。在我死時,我會帶著對他們的思念而離開世界,因為他們就是我這輩子唯一關心的一切。而為了讓他們能夠繼續在世上活下去,我什麼都做得出來:要保護克蕾絲,我只需要保持現有的權力及給她各種她需要的協助就足夠了。但是,要保護安迪是另一回事。我可以強迫他在小時候就接受各種與軍事有關的訓練,把軍事知識塞進他的腦裡,但我無法強迫他放棄掉他本來應有的理想和幸福。而現在,我的兒子有了他鍾情的人與物,如果那些東西消失了,我深信他亦會跟隨那些東西消失於世上。而你,知道那些人與物跟誰有關。」
麥可不發一言。
「這是場公平交易,麥可。」哈羅德堅定地望進麥可的眸子裡,道:「你有要保護的人,而我也有要保護的人。有趣的是,我們想要保護的人都與一個人有關。」
麥可嚥了一下口水,問他:
「告訴我,這件事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哈羅德的藍眸閃出了認真的光芒,接著面不改容地,把自己所知道的小部分說了出來:
「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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