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五年十月十五日,下午,倫敦。
門鐘大響的那一刻,安迪用有史以來最快的速度由自己的工作間跑到地下,就像個迫不及待想見女朋友的純情少年般,大步地跑過樓梯,跨過短小的走廊,直撲研究室大門。他急切地將其打開,看到潔絲,卻發現她有點愕然,對此感到不明所以:他預期過她會在看見他時就大口破罵,又或者慌張地追問一切,但他從沒想過她會就這樣呆在他的眼前。
「我嚇倒妳了嗎?」結果安迪第一句就這樣問道。
潔絲猶豫自己是否聽錯。「你為什麼不在我心臟病發後才來問我?」
「好吧。非常抱歉。」安迪嘆了口氣:「先進來。要喝茶嗎?」
「如果那有助我冷靜下來和不會捏死你的話,請務必泡給我。」伴隨潔絲的話,安迪走入廚房,她則進屋,脫鞋,然後踏著安迪走過的路,任由大門在身後自動關上。
她來到飯廳,盯著在廚房忙碌著的安迪問:「那個大叔教授呢?他在樓上工作嗎?」
安迪愣了愣,然後繼續準備,不發一言。
她又問:「發生了什麼事?到底比絲卡怎麼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說。」安迪道。
「好吧,那我換個問法。」潔絲靠在飯桌上,雙手抱胸,並以相當凌厲的眼神瞪著他問:
「比絲卡是什麼?」
這句話讓安迪出乎意料。「妳為什麼這樣問?」
「我說我看到舊倫敦橋。」潔絲取出自己的手提,開啟了一張照片後放在工作台上,讓泡茶的安迪能夠看見。他在把熱水倒入茶壺後瞥去,發現螢幕顯示著一張畫,剛才潔絲就是因為它而呆若木雞:「這個背景畫著的是十八世紀的倫敦橋。因為當時尚未發明照相機,所以只有畫作記錄,但聘人畫人像是有錢人的玩意,所以這張畫絕對不可能是隨便畫畫的作品。」
安迪對她的藝術知識不感到驚訝,但聽後只能不以為然:「這可以是在現今畫的,不是嗎?」
「沒可能。你沒看見嗎?她把它放在──」她回望一下自己手提,才發現單憑一張照片的確沒能看得出這張畫是放在相架裡,於是她解釋:「她把這張畫放在一個相架裡,旁邊是跟其他人的合照,包括某孩子的小學入學典禮。」她的手指快速掃過其他照片。「如果這不是一個重要回憶,她沒有可能會將這張畫跟這些回憶放在一起。」
安迪回到泡茶的工序。「或許這張畫只是一個對她來說重要的人所畫給她的畫──」
「那你如何解釋這些照片?」潔絲打斷他,來回翻動著不同的照片:「比絲卡和那個男人都沒有任何改變,就只有這個孩子長大了。別跟我說這個小孩和這個青年是兩個人。你要在哪裡找到兩個同樣長得跟比絲卡如此相似,而且都是銀髮和粉色眼睛的人?」
安迪聳肩。「那可能是她的弟弟或哥哥──」
「砰!」世界突然傳來巨響,安迪立時呆住,盯著潔絲。
她就像被緊張、反駁及不被信任所壓迫般,終於忍無可忍地拳打桌面,向安迪怒吼:「她跟我說她是個獨生女!」
安迪完全不知道要給予什麼樣的反應。只能站在原地聽她把話說下去。
「她還跟我說她是獨居的,但我在她家裡看到的是她與其他人一起生活的跡象:雙人沙發、雙人床、三枝牙刷……我到現在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她沒有上學卻沒有告訴我……平常都會跟我說……」她的語句之間明顯夾雜著混亂,腦內亂成一團,聲音愈漸沙啞:「但是……但是拜託你別跟我說她在說謊……即使如此也不要跟我說她在撒謊,否則我所認識的她到底是誰?」
話到這裡,她的雙手掩住了臉,嘗試冷靜心中的情緒。傷感、絕望和遭背叛的難受在她體內翻滾,燙傷她的心靈和感性。她想起自己與比絲卡一年前的見面,對方懷著的開朗笑容是多麼的像盛開的向日葵,深深地打動著孤獨的她。在那天見面後,她們很快就成為了好朋友,兩人間的距離在短短數天就一下子縮短了。她們除了生存遊戲外還會約定在下課後一起吃飯、聊天。她往往很討厭她欺負安迪,但無可否認的是,她亦很享受擁有這個朋友。可惜的是,如果她現在所想的都是事實,那麼這些與比絲卡的回憶都會變成令她痛苦的泉源,只因她不得不為她們的對話中,那些可能混進了裡頭的謊言而感到心寒,害怕得不得了:
原來對方一直用謊言拉遠她們之間的距離,不讓她靠近真實的她。
安迪注視著這樣的她好一會兒,期間兩人都沒有發聲,整間屋寧靜得就只聽見潔絲急促的呼吸。安迪知道她的想法很接近真相,可是同時間麥可給他的警告令他猶豫要否將事實告訴她。
片刻後,他決定先行泡好茶,給潔絲一杯,再溫柔地摸她的頭髮,說:
「先喝茶,冷靜過來。」
潔絲乖巧地點頭,用力地抹一抹臉後,低頭啜飲,舉杯的手在顫抖。
安迪道:「我必須告訴妳,我不知道比絲卡的事,但我知道部分真相。而我深信,妳在得知那些事情後就會插手這件事,所以我必須在之前先告訴妳,插手這件事可能會讓妳有危險。」
潔絲喝了一口茶後,雙手抱著杯底以感受茶的溫暖,同時反問了一句:「我現在已經插手了,不是嗎?」
彷彿在考試場上,老師宣佈停筆的那一刻,考生才發現自己答錯考題般,安迪頓住,露出一張世界末日的表情,花了整秒鐘才平息到心裡猛然冒起的駭異,臉有難色地模糊說道:「我想只是闖入她的家,看一看她的私人物品的話,應該還不會有危險……因為這跟真相應該還有一大段的距離……」
潔絲揚眉。
他皺起雙眉,終於苦惱地低吼了一聲:「好吧,是我沒想到。因為我在找妳時腦中只想找到答案。說實話我開始在擔心妳會有危險了。我怎麼這麼愚蠢讓妳插手……」
這顯然是探討了也沒有作為的問題,於是潔絲若無其事地繼續提問:「那是什麼樣的危險?」
他摸著額頭,誠實回答,表情充滿內疚:「受傷、殘廢,甚至死……就跟用真實的槍和匕首玩生存遊戲一樣吧?」
潔絲聳肩。「那沒什麼。我已經死過一次,所以這沒什麼大不了。」
安迪聽後首先是愕然,然後表情便轉為嚴肅,口吻像父母跟小孩般道:「潔絲,我當時救妳可不是要妳現在輕視自己的生命。」
她苦笑。「我當然知道。我只不過想告訴你我不怕……不過我想你早就知道吧?從我們剛才開始了這些怪異又危險的話題,而我沒有逃跑的那一刻起,你就知道我其實不害怕,跟你一樣。」
安迪嘆了口氣,倒了杯茶給自己。「明顯在那件事後,我們都瘋了。」
「我倒是覺得我們更接近人性罷了,不是嗎?」潔絲微笑:「對比起來,我更在意這次的危險是否需要殺人。你剛才說是生存遊戲吧?」
「可能吧。其實我連我們是否有敵人都不知道,只知道很危險,亦有人警告我繼續追查的下場會是死路一條。然而,正因如此才讓我意識到自己必須插手,否則我肯定會後悔。」他道:「當然,我不希望我們會需要傷害任何一個人,甚至殺人。我沒殺過人,但妳有。妳說過那很嘔心,我不希望妳再次感受到。」
「讓我猜猜,這是跟大叔教授有關嗎?」
安迪愕視她。
「不用驚訝。任何認識你的人都會知道你只會為了他而如此瘋狂。」
安迪認真地說:「他救了我的人生。」
潔絲聳肩。「不用告訴我。」
接下來是一道沉默,兩人都沒有說話,但原因不是尷尬,而是由於潔絲在思考。安迪觀察她的神情,可是他完全看不透,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他好奇,渴望得到解答,而為了止住這份想要發問的衝動,他為自己倒了杯茶,喝著。
片刻後,她終於開口,卻問了個完全不同的問題:「我想知道你向我打聽她的原因是什麼?因為你的朋友只有我?還是──」
「因為在我眼裡妳們是很要好的朋友。」安迪放下茶,毫不躊躇地打斷她。
這話令她有點驚喜:「真的?」
「對。妳們的距離看來很近,而我相信這是真的。」安迪望入她的琥珀色眼眸以加強說服力:「從現在的情況看來她似乎對妳撒了很多謊,但至少她讓妳知道她的家在哪裡。妳剛才還說她平常不上學的話都會跟妳說,對不?」
「對。」潔絲回答:「不管是因為她懶惰、任性,還是生病了,總之不上學就會告訴我,不管我們接下來有沒有約會。」
「只告訴妳?」
「據我所知是,但……」潔絲想了想,然後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很混亂。」
安迪聳肩:「我相信她只告訴妳。」
潔絲瞅他一眼,將他信心十足的樣子收入眼底後又問:「你還打算告訴我真相嗎?」
「妳真的想知道嗎?即使知道了風險還是想知道?」
潔絲這刻的表情並非高興亦非難受,而是無比的堅定:「你是名狙擊手,只擅長遠距離。沒有我擔當你的前鋒,近距離的時候你要怎麼辦?我們必須合作,才有機會在生存遊戲裡活過來。」
早就知道答案的安迪深深地嘆氣,接著說:「好吧,跟我來。」
第五章,第一節《遠與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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