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班絲的笑容顯示出寒冷是她的興奮劑,但對優吉爾來說絕對不是。
「你……確定它們不會掉下來嗎?」他穿著史班絲特別提供的橡膠鞋,在那些冰條下行走時驚慌地問,每走一步都膽顫心驚,覺得晶瑩剔透的它們隨時會成為致命武器,令他頭破血流──他不會死,但那會很痛,而他非常討厭痛楚。
史班絲高興地回應:「只要我們的聲音不太大,而這裡的溫度沒什麼改變的話,它們基本上是不會掉下來的。這是我在家鄉唯一學到的求生知識。不過如果你不相信的話,我可以試試提高音量讓它們掉下來。」
優吉爾像隻被嚇到的貓,馬上拒絕:「不。謝謝。絕對不要試。」
她微笑。
在前進的時候,優吉爾依稀記得自己來過這裡一次,就是在開立戶口時,雙生兒帶他到這裡參觀的時候。那時候的格局跟現在一樣,但當時沒有這麼寒冷,天花板亦沒有這麼恐怖。他好奇之下問了史班絲不清理冰條的原因,誰知她竟然回答這是非常好的防盜系統,優吉爾立時哭笑不得。
接下來他們在這裡拐了很多個彎,多得優吉爾在拐第十個彎時就已經忘記自己走了多久,出口又是在哪裡了。他想如果現在跟史班絲走失的話,他一定會被困,然後在這裡凍成冰塊。幸運的是,她沒有將他的妄想化為真實。約一分鐘後,他們來到一條只有盡頭的長廊,他們所找的房間就在最深處,上面用噴漆印上了一個詞彙。
「『忠誠』?」優吉爾問,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一個只有我跟史班薩懂得的暗號,而且不會紀錄在電腦或紙張上的。」史班絲走到門前,一邊把鑰匙插入匙孔,一邊解釋:「我們在設計時認為如果門上直接寫上客戶的名字或編號,很容易就會被人知道哪道門有哪個客戶的財產,這會造成安全漏洞,所以我們選擇這樣做。另外,每個詞彙都有數道寫著同一個詞彙的門,只有我們才能準確地分辨出哪道門是該客戶的。」
優吉爾揚起眉毛。「我一直也想問,你們到底有多少名客戶?」
「約五萬名。」她回答。
「你們把五萬名客戶的名字和它們的戶口所在地都記住了?」
史班絲聳肩。「在這裡剛成立時有十萬名,所以相比起來現在很輕鬆……這數百年來,吸血鬼獵人愈來愈猖狂了,我們有很多同伴都受害……」說到這裡,她露出難過的表情。「雖然前年的『隱匿事件(Lie Low Incident)』拯救了很多的吸血鬼,但已經死去的同伴是不會回來的。」
作為歷史學家的優吉爾當然知道這件事。
兩年前,負責管理及監管獵人的吸血鬼獵人協會,其左派成員要求長期隱姓埋名的主席公開露面,並交待他長期隱瞞身份及對協會內部的爭議不加以回應的原因。但是,主席在沒有說明原因的情況下拒絕了大家的要求,這個做法引起很多獵人不滿,最後左派甚至發起了被現今的情報組織命名為「隱匿事件」的革命,想要推翻現屆主席,但最終因為無法戰勝右派而失敗告終。
「隱匿事件」後,吸血鬼獵人協會主席把所有參與革命的左派成員全部革除,使全英國的吸血鬼獵人數量瞬間下跌了三分之一。很多吸血鬼在知道這個消息後興高采烈地高聲慶祝,因為沒有了協會支撐的吸血鬼獵人將無法從獵殺吸血鬼獲得任何合法報酬,亦不能合法殺害吸血鬼:
任何沒有獵人資格的人類殺害吸血鬼即屬違法,會被吸血鬼總部列入黑名單中。到時候,全英國上下的吸血鬼能夠對該人進行「反獵殺行動」──即可以在不需要警告的情況下殺死該人,換言之他將成為所有吸血鬼的獵物,必死無疑。
但是,儘管從表面上看來,「隱匿事件」的最大得益者顯然是吸血鬼們,優吉爾並沒有特別高興,反而更加矛盾:以吸血鬼的角度來看,只要吸血鬼獵人一直存在於世上,吸血鬼的生命就會受到威脅,所以假如這世上沒有了獵人的存在,吸血鬼才會得到真正的安全。但是,如果以一名歷史學家的角度來看,吸血鬼獵人協會、吸血鬼獵人和吸血鬼的存在是必須的,只因沒有了獵人,那人類的世界將會變成吸血鬼的樂園,而沒有了吸血鬼,那這個世界的歷史、時代的轉變將無人見證。
這已經是超出道德和常理的話題,不應該於現在深思了。
「喀嚓!」的開鎖聲讓優吉爾敏感的學術問題中回到現實。史班絲使用鑰匙後便讓開位置給優吉爾輸入自己的身份編號和進行指紋確認。科技儀器在半晌後響起「叮」的一聲,沉重的鋼門慢慢打開,史班絲把鑰匙拔出來。
她道:「我會在這裡等你。跟普通的戶口不同的是,這層的戶口只要你進去後,門就會關上。要開門的話,只要按門旁的綠色按鈕就可以了。」
優吉爾有點不明白。「為什麼要關上?我放在這裡的東西其實不值錢──」
「不是。我們是在保護自己。」她說:「有些人會在這裡擺放千年前的奇幻生物。牠們現在很安靜,但事實上是,牠們看見生物就會想咬或用魔法弄死他們,於是我們定下這條規則,適用這一層的所有戶口。」
對比起他們的恐懼,優吉爾反而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允許人們在這裡養「寵物」。
他進去後,就像史班絲所言般門關上了。他身處在一個只能勉強容納六人的小房間,天花板終於沒有冰條。房內的吊燈亮起白光,那是警署放置在拘留室時常用的白熾燈。而在它的正下方,亦就是這房間的中央,只放有一張木製的桌子,上面有一個棕色的木盒,其表面刻有非常精緻的花紋,上面結了冰塊。
當優吉爾盯著它時,有把低沉的女聲在他的腦裡說:「終於,你來了。」
他嚇了一跳,但沒表露於形:他知道她終究會跟他說話,但他沒想過事情會來得如此突然,猶如他走進的是一間寧靜的睡房,裡面有個醒著的女人躺在床上盯著他一樣。
他對著木盒回應:「我……我以為妳還在冬眠。」
女聲問:「為什麼?」
「妳已經沉睡了將近五個世紀,而我們上次的對話是在六百年前……」
「地球正在死亡,早就喚醒了我。」女聲回應:「我要找他。」
這絕對是令他意外的回應。他完全聽不懂她的說話:「正在死亡?什麼意思?」
「是人類,是生物,是所有虛偽人們自豪的科技。」她道:「這一切都在殺死我的母親……這美麗的星球……」
聽到這裡,優吉爾想她的「母親」是指地球,可是他不明白她為何會這樣說。他嘗試令對方再說多一點:「妳在說『污染』嗎?」
然而,她決定終止話題。「放我出去。你需要我。」
優吉爾裝著無知。「我為什麼需要妳?」
她肯定地說:「為了那個男孩,不是嗎?」
這刻,優吉爾驚訝得睜大了雙眼。「為什麼……妳會知道?」
「我的詛咒的確會因為這裡的溫度而失效,但我還是能看見,就像看見你們如何折磨我的生母般。」
他揉揉額頭。「等一下。我原本真的打算帶妳離開這裡,但現在要重新考慮了。」
「為什麼?」
「因為妳知道他。」優吉爾蹙眉:「這代表妳出去了,就會詛咒他。」
「我不會。」
「這不好說。」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麼。」
「對,我真的不知道。」對方的話在瞬間打開了優吉爾一直以來忍耐著的機關。他終於連珠砲似地說出將她困在這裡的原因:「對我來說妳只是莎拉仍然在對我有興趣時,好心給我的一份禮物。但我想不到在她拋棄我,甚至去世後,她仍然影響著我。之後的數百年,所有跟我在一起的女人都很快地死於非命,於是我去尋找真相,花了五年終於遇上了一名巫師,他卻告訴我一切都是因為妳。妳是個極惡的存在,是妳詛咒那些愛我的女人,而妳竟然還說我『不知道』。」
「她們不愛你。」她沒有抑揚頓挫地回應:「她們只想要你那不怕陽光的體質,讓她們能生下特別的孩子。」
「但妳不應該殺死她們,傷透我的心,跟妳原本的主人一樣。」優吉爾蹙起雙眉,聲音在細小的空間裡不斷迴響:「妳被我放置在這個妳最討厭的冰天雪地之中,全都是自作自受的。」
「我根本幫了你,你卻覺得我在害你。我已經沒有話要跟你說了。」
「好吧,那妳繼續待在這裡──」
「你還是要放我出去。」她質問:「沒有我,你怎去救那個男孩?」
「或者我可以直接衝入敵方的陣營,將所有威脅我的人殺個片甲不留。」
她斷言:「你會死。」
「沒關係。這比那個孩子死去要好。」
話音剛落,他轉身,打算按下那綠色的按鈕,誰知她卻叫住了他:「我說了,我不會殺死他。」
優吉爾回望盒子。「我要妳解釋清楚。」
「他不是我需要殺死的對象,未來也不會是。」
優吉爾疑惑起來。「什麼意思?」
女聲靜默片刻,然後道:「放我出去。我保證不會殺死他。」
「不不不。」優吉爾搖頭,走近木盒。「妳根本沒好好解釋,我憑什麼要相信妳?妳至少要告訴我什麼是『需要殺死的對象』啊。」
女聲再次陷入靜默,而且這次的時間比較久。
「哈囉?」
最後,她開口了:「他是個男孩,而我只能殺死女性。這是秘密。」
這答案對優吉爾來說帶有一定的衝擊。他雙眼頻繁眨動,腦裡瞬時空白,全部疑問都被一掃而空了。他沒想到答案是這麼簡單。回憶往事,他所有男性朋友都沒有死去,但女性卻不斷離奇死亡,這正好代表著她現在所言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如果她真的如此痛恨他,她為何只殺死女性不殺死男性?那一定是由於她的能力有限。
她在此時又說:「而且殺死他對我來說沒有好處。他死了,你就會再次把我困在這裡,那個時候我又會什麼都做不到。」
她說得對。優吉爾想:至少在這個時候,她絕對不會殺死他。
「好吧。」他嘆了口氣,拿起只有手掌般大的木盒,將它塞進背心的袋子裡。「我也需要妳讓我能夠看看對方究竟想幹些什麼。」
「這絕對是明智之舉,優吉爾。」她說,語氣沒有透露任何感情,彷彿這句話只是單純的宇宙定律,是誰都無法改變的事實:「你絕對不會後悔的。」
「希望一切如妳所說吧,紅諧。」
叫著他所知道的她的名字,他按下按鈕,打開鋼門,後面的史班絲以專業的笑容迎接他。
第三章,第二節《早已結束的長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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