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絲卡自稱白化症患者來解釋自己身體上的罕有:粉色的眼睛,銀色的頭髮,白得像雪般的皮膚。這些罕有在安迪眼中總能完美地襯托出她本身的漂亮容貌及窈窕身材,使她看來耀眼奪目,絕對是成為名模的人才。然而,安迪不但沒有因而對她產生好感,反而因為她是這樣的人而總是在戒備著,並打從心底地質疑自己的常識:
白化症患者不是要盡量避免於室外活動的嗎?
這名會跟安迪和他的朋友一起於早上七時多玩生存遊戲,而且玩得非常出色的女性,令安迪明白何謂「與眾不同」。
對於安迪來說她的存在等同於謎語。在他的中學及大學同學──潔絲於一年前介紹她給他前,他明明完全沒有接觸過她,可是對方似乎已經對他有充分的理解,這令重視私隱的安迪失去安全感,只能以「潔絲早就向她介紹過」來麻醉自己;兩人互相「認識」後,比絲卡對他的行為有強烈的針對傾向,不管是生存遊戲還是日常生活,只要兩人於同一個場合裡出現,比絲卡就一定會做出一些惹安迪注意的行為,又或讓他大吃一驚的事,就好像剛才比絲卡如同黃雀般狙擊他。而她種種的做法,理所當然地換來了三位點頭之交──約翰、史蒂芬和基夫的誤會,認為比絲卡鍾情於安迪,並因而羨慕。
不過,安迪不單沒有認同他們,更打從心底地祈求他們的說法永遠都不會成為事實:
他不喜歡被牽連到自己沒興趣的事情裡,而同時,他亦只喜歡做他感興趣的事情。
「玩後就餓了!」在眾人替換好日常服裝,帶著自己的裝備離開生存遊戲的場地時,潔絲興致勃勃地問:「要一起吃早餐嗎?我待會兒的課是下午一時開始。約翰你們……都是十時半上班對嗎?」潔絲在提問時想起了他們都是在同一間公司及部門裡工作的事。
「對。」剛才被安迪擊中的高瘦男士同時替另外兩人回答:「而且今天公司有早會,我們不能遲到。」
潔絲看了看手上的電子錶。「現在九時多,應該還有足夠的時間吃吧?另外兩人呢?比絲卡和安迪如何?」
比絲卡道:「今天學校沒有課堂所以我沒問題的,但是安迪作為研究生,差不多是時候要回研究所裡去了,不是嗎?」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到安迪身上,彷彿想向他施加「答應一起吃早餐」的壓力,但就是沒人注意到他因為擁有了這個拒絕理由而高興。
他微笑道:「對。我還要替教授準備早餐,沒辦法去。」
「拜託,安迪。別說得這麼理所當然好嗎?」潔絲馬上埋怨:「那個大叔教授想要個下人就去付錢請啊,為什麼研究生要替他準備三餐?不是很奇怪嗎?不但如此,更奇怪的是為何校長會讓他這樣使喚一個研究生?我不明白。」
安迪是歷史系的研究生,這對於在場的所有人來說既算是個不幸事件,亦算是個笑話,只因該系的教授長期招聘著一個助手,但應徵條件不是需要具備一定程度的學歷或考獲相關證書,而是需要符合特定的六個條件:「健康長壽」、「不怕被咬」、「能接受未見過的事物」、「願意去探險」、「擁有騎士的八美德」以及「能包養他」。因為條件實在太古怪了,所以該職位長期空缺,並暫時由研究生擔任,而兩年前,安迪成為了那個研究生。
安迪理所當然地向潔絲解釋:「研究生的工作不就是協助研究嗎?如果我的煮食可以協助教授的歷史研究,這就是我的工作之一了,所以我覺得負責煮食是正常的,況且食材的費用是學校支付,我只是提供技術罷了。」
她反白眼,認為眼前的男人病入膏肓。「你沒救了。看來現在我只能祈禱那個教授的招聘廣告真的可以吸引別人去應徵長期助手,但我覺得這也需要奇跡,特別是最後一點……那是什麼?」
「『能包養他』吧?」比絲卡強忍笑意,似乎覺得這件事本身就是個笑話:「我覺得即使有奇跡出現也無法讓人接受到那位教授的應徵要求吧?到底他是想請個助手還是想請個老闆?」
一直默默聆聽的約翰終於忍不住插話:「等等,你們在說的是母校的尼古拉教授嗎?從我畢業後已經五年了,他還未改掉那些爛條件來招聘助手嗎?怎麼說那些條件都像在招募伴侶吧?」
此話一出,潔絲和比絲卡笑得一發不可收拾,卻沒有任何一人發現到安迪臉上那微小的變化,伴侶這個詞彙令他的思維頓了一下。
後來在大家的嘲笑聲下,安迪跟五人分道揚鑣,肩間掛著裝滿了生存遊戲用的裝備的袋子,獨自踏上了前往大學的路。在途中,他經過了市集於是順道買了報紙、新鮮的蕃茄和雞蛋,在離開時被麵包店的香氣吸引於是買了芳香的白方包。把所有東西都放進棕色的大紙袋裡後,他捧著這些繼續在倫敦的大街裡前進,拐了數個彎位,穿過了大馬路及小巷,花費了約十五分鐘終於到了大學,傳統的英式門拱、廣闊優雅的前庭及高聳的建築立於眼前。
他越過前庭,卻沒有走入主要建築,反而於旁邊走過,拐彎進入了綠茵的後花園。他在這裡聽見花園水池潺潺作響,小鳥躲在樹上唱出自然的詩歌,在這裡幽會的情侶們還不時說出甜言蜜語。伴著這些背景音,他在長期被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叢及樹木間的石小路踏步,期間不時換來了情侶們的奇異眼光,但安迪沒有在意,也沒有去深究令他們懷有這種眼光的原因。現在,他只是想快點帶著手上的物件,到達他想去的地方──
他感興趣的地方。
良久後,他四周的人煙逐漸稀疏,植物的色彩比之前的略為暗淡,零星雜草長於草叢之間,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不過安迪知道這種差異的存在,純粹是由於他踏進了一個校工不會負責整理的、名為「歷史研究所」的私人範圍裡,而這個範圍的主人亦懶於整理。持續往前,一塊標示著「未經准許嚴禁內進」的木牌立於小路旁邊,一座酒紅色的三層獨立屋則建於後方。
獨立屋的外表以磚為主,頂部用黑色瓦片拼湊成一高一低的尖頂,如同數頂巫師帽放在一起。前門是一道黑色的金屬門,上面細雕了佩斯利花紋,而門口上方則分別有兩道窗戶,其中一道敞開著。獨立屋的左邊長了兩棵大樹,其中一棵上有一間住了貓頭鷹的鳥屋,右邊則是小溫室,裡頭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草藥,有些是這裡的主人種的,有些是他種的。
安迪從衣袋取出了鑰匙,打開前門,步進屋內,宛如進入的築物是自己的家。他自然地在玄關脫鞋,把運動鞋放於鞋櫃中,然後換上屬於自己的拖鞋後,踏上棕色的木地板,摸著白色的混凝土牆壁,穿過短小筆直的走廊,經過客廳及飯廳,到達開放式廚房。他將自己的袋子和食物放在分隔開飯廳和廚房的乳白色工作台上後,先把部分蕃茄取出,用放置於工作台對面、那靠牆壁的水槽清洗好蕃茄,再將報紙放在飯桌上,接著才回到走廊,走入一條嵌於牆裡的不顯眼樓梯,自動開啟的梯燈為他指引道路。
經過一樓,直接到二樓,一幅掛牆的風景畫率先呈現眼前,上面畫著一片美麗的橘色花海,旁邊有一座細小的建築。然後往右邊看會發現一個面積有七百呎的地方,上面放了一張酒紅色的大地毯。左邊的牆壁因為風景畫後方設有一間小房,所以只能放置一道可以看見前門狀況的細小窗戶,而右邊則完全相反,安裝了一塊長度等同於整間屋闊度的玻璃,可以從中眺望到屋的背後有著大片草地,更遠處是森林的邊界。至於另外兩邊的牆壁則放了數之不盡的書櫃及書本,它們井然有序地沿著圓錐形的尖頂設計排列。儘管這裡距離頂部約有四米高,但最高的地方也放置了厚實的書本,使整間屋都散發出一股濃郁的書香味。安迪每天來到這來時,都會覺得自己身處在一個小型圖書館裡。尖頂頂部垂釣著一盞頗大的水晶燈,燈的下方有一張茶几及兩張單人沙發,看來典雅、怡人,會產生出這裡的主人一定是名紳士的錯覺。
不過,他知道這裡的真面貌到底是怎樣。
他走到小房前,扣門後道:「教授,是時候起床了。」
寧靜回應安迪時他嘆了口氣。雖然早就對裡面的人沒有「及時起床」的期待,但他還是有少許不滿,揚聲道:「我進來了。」他推門而入,誰知門後立時傳來響亮的聲音。在只有窗外透來的光芒下,他看到無數放在門後的書本因為他的不知情而倒在地上。
「教授,我不是說了不要把書放在門後了嗎……」他埋怨後馬上蹲下來收拾,卻在此時發現了更加悲劇的事情:一堆看來是等待清洗的衣物放在狹窄的房裡,霸佔了唯一能讓人立足的位置;一個上面放了十多根煙的煙灰缸放於床邊的地上,旁邊則是被喝光了的啤酒罐及一些來歷不明的垃圾,散發出如房外截然不同的惡臭。
這惡劣的環境讓安迪煩躁至極,因為他記得就在昨天早上才替他好好地收拾過房間。可惜的是,跟會讓自己的房間弄至這個田地的男人說教顯然是浪費時間的行為,他只能任由這道有怨無路訴的怒氣轉化為行動,毅然站起,跨過地上的書堆、衣物及垃圾,用力搖晃著把自己隱身於被窩裡的人:
「優吉爾‧尼古拉教授!給我起來!」
被窩傳出一陣騷動,響起了不滿的呻吟聲:「再晚點吧……再晚點……」
這句話似乎觸發了安迪某條控制情緒的神經。他說:「好啊。再晚點的話我今天一整天都把蕃茄──」
「安迪!」被窩裡的人突然坐起來,一手扯開覆蓋著自己的被子,再用極快的速度將它裹著安迪,嚇倒了他,使他失去平衡,跌入了他的懷中。
「優吉爾教授?!」安迪尖叫,用力掙扎,卻掙脫不了。「你在幹什麼!」
「在懲罰你這個想對我的早午晚餐打主要的小鬼!」對方說,緊緊地抱著他,幾乎令他窒息。
「優吉爾……好……辛苦……」安迪痛苦地求救。
「嗄?叫我的名字?這是求人的態度嗎?小安迪。」
在解脫與面子之間,安迪最後選擇了前者:「教授……拜託放開……」
對方聽後笑嘻嘻地放開了他,安迪隨之低頭咳個不停,將被子拿開。
「真弱啊。應該要再反抗一下啊。」
對方嘻皮笑臉道,立時又觸發安迪的另一股怒氣。他瞪向他,想破口就罵,但當他看到他的銀色長髮因為窗外的微光而閃閃發亮,滿臉鬍子的臉展現出幸福的笑容後,他心中的火立即熄滅了。
「你沒救了。」潔絲的話再度響起,這刻的安迪卻無法反駁,只能無奈地跟眼前的男人說:
「拜託下次別玩了。」
「我盡量吧,小安迪。」
啊啊。聽著回應,他心裡冒出了一條已經問過自己無數次的問題:為什麼自己仍然會在這裡照顧這個看來已經三十多歲的男人呢?
而答案,他其實清楚得很。
第一章,第一、二節《單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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