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斜背著米色大包,平時綁著小馬尾的他今天特意放下過肩長髮,卡其色貝雷帽和連身褲裝非常搭,還特意選了銀項鍊和幾枚戒指。
他本來沒想要準時赴約的,現在卻在手錶的時針到達五十九分前從家裡跑去公車站搭車到學校。雙腿微蹲撐著膝蓋大口換氣的他完全少了書生的氣質,這反而令在場唯一的女性笑了出來,那是讓他臨時改變心意的罪魁禍首。
這算是遲到五分鐘了吧。
「噗哈——。真難得看到你這麼狼狽,我要拍起來。」語落,快門聲也隨之響起。老舊的數位相機有點延遲,女人透過機背螢幕確認了模糊的照片,不以為意地沒再拍第二張。
路以暮抬頭瞪了她身旁的高大男人一眼,對方還是那張招牌笑臉,卻多了一絲緊張。他彷彿想要替自己打圓場,又覺得此刻只有他才是外人,稍顯慌亂的模樣讓路以暮嘆了口氣,不打算向他追究事發經過。
平復呼吸後,他才想起自己在週六大早上的跑來學校的目的正是因為幾分鐘前收到的訊息。
「為什麼妳會來啊?」
他們似乎不想浪費時間,墨沂邊拉著他的袖子,邊跟著向楀桓走到一個距離杏樹約十公尺的距離。他剛才的注意力都在女人身上,沒有發現今天約他出來的人看起來和平常不太一樣。他穿著樸素的衛衣和墨綠色工裝褲,因為天氣微涼所以穿了長袖,和平時的時尚風格有點落差,卻掩蓋不了那張好看的臉。
直白投來的視線讓向皓桓感受到了,一個回頭也將雙眸對上他,勾人心魂的桃花眼此時看起來多了點單純,少了點莫測。
兩人好像在比賽,先移開目光的人就輸了。路以暮當然不怎麼理會,很快將注意力放到對方正在組裝的相機腳架。
那個快比他高的細長腳架在佈滿銀杏果的地上克難地形成三角形影子,正當他好奇著異常的腳架高度時,在一旁翻找包包的簡墨沂遞來了熟悉的黃色便利貼。
答案呼之欲出,但他其實沒那麼在意了。
「你昨天來的時候忘的,這才不是你的字。我想說是不是有女生約你,當然要來看看啊。」
「那現在知道不是了,妳不回去睡覺嗎?還是工作?難得禮拜六的。」
「就是因為禮拜六不用上課、圖書館也休館才能出來鬼混好嗎。你們拍你們的,我只在旁邊看也沒差。」
「……我才不是因為這個邀約來的。」他低語,特意離她一段距離,因此沒被聽到心聲。
架好拍攝工具的向楀桓走向簡墨沂,不知和她說了什麼,後者的表情略顯興奮,迅速拿出手機操作了一番。
不會是在交換聯絡方式吧?
他知道向楀桓是出了名地喜歡與人交往,大部分的人都很清楚那樣的友善態度不限於男性或女性,而是每個人。他不曾公開表露過跟誰有特別親近的關係,又或許是路以暮自己沒有在關注這種話題。
不過他並不想讓那人接近簡墨沂,就算硬要說也說不出個理由,但八成是因為自己討厭向皓桓。
女人嘴上說著不參與拍攝 ,雙手倒是很誠實地舉著相機在校園裡到處拍,身為夜間部的四年級生,白天的校園可能很難得看見。
「嘿,我都還沒問你該怎麼叫你。」高大男人趁她離開的時間默默晃到他身旁搭話,像是想拉近距離、卻又有所顧忌。
「……我叫路以暮。」
「我是說,我該怎麼叫你才不會讓你覺得很討厭?我對這種事不怎麼在行。」
「我知道,但我其實不太在意你怎麼叫我,你可以用你習慣的方式只用名字稱呼。反正這不會再有第二次了,你應該知道我不是因為想來才來的。」沒有事先在腦中整理語言,就一口氣將內心話吐出,似乎直白地說明了自己對他的敵意。
雖然他馬上就感受到了不只一點的後悔,但他也無從辯解,那是事實。若是向楀桓感到不舒服,那也只是兩人不會再有交流的開始而已,這正是他冀望的,只不過是因為這種原因導致疏遠的話,他的罪惡感肯定會縈繞在心頭不肯離去。
沒有聽到對方的回應讓他有點在意,原本移開的視線再次抬起,冷不防被那對彎彎帶著笑意的眉眼軟化。看起來極具威脅性,卻清爽中帶點檸檬海鹽的味道。這就是向楀桓在他腦中的印象,似乎是不會改變了。
「我知道這是意外,因為我也放了一張紙條在館員小姐的桌上,連同昨天幫她拍的照片,以免你沒有來。我不知道她也是這裡的學生。」
「……你比我想的還要差勁。」
「她很漂亮,你應該看看昨天拍的照片。要是你真的沒來,我不就要在這裡待一整天?還有照片,我也可以洗你的給你,前提是你想要。」
「這不是理由,我本來就沒有答應。還有我不需要。」
「好吧。但我也沒有理由不找她,這已經跟你沒關係了,以暮。」
「……好吧。抱歉,是我管太多了。只要她開心就好。」他留下這句話後便小跑步到架好相機並跟他招手的簡墨沂身旁,所以沒有聽到男人最後講的話,也或許是他刻意說得太小聲,不足以讓他停下腳步。
隔著一段距離看著他和墨沂,他們之間的氣氛好得不需要向楀桓介入,看著他應女人要求做出的生硬動作便可以知道他非常重視她,以及當模特的經驗不足。
高大男人漾起淺淺的微笑,悄悄把相機連著腳架移到更遠一些的位置,將兩人同框的畫面都收入鏡頭下,連著心中一股莫名的情緒一併藏起。
或許那被稱為好奇心吧。不過無所謂了,讓對方生氣不是他的本意。
拍了幾張樹影與兩人互動的照片後,他將相機掛回頸部並把腳架摺好收回背包,到其他地方晃晃之後才回到簡墨沂旁的攝影位。
她似乎拍了些不錯的照片,腳架也用五分鐘就嫌不習慣所以拆下來了。
他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出現在簡墨沂的觀景窗裡了。因為她一直以來都是拍阿妹,甚至很少有機會從她那裡拿到自己的單人照。越來越多的風景取代臉龐,久沒拍人像的簡墨沂不斷嫌著自己技術變差了,卻也誇著路以暮的造型搭配和他身後的杏樹很搭。
雖然說是那樣說,但簡墨沂拍的照片在他心中有一定的份量,因此洗出來的總是會好好珍惜。那或許是簡墨潾留下的遺憾,也能解讀成期待或是祝福,他不太清楚這對自己來說又是怎麼樣的情感。
霧黑眸子放鬆地微微瞇著,沒有看向鏡頭。反而是簡墨沂和Epson 相機以外的一道遠處人影映入眼簾,渾圓杏眼微微睜大。那人像是發現了什麼寶物,眼睛和唇都彎成一道好看的弧線,並朝他的方向舉起相機。
看見向楀桓的臉讓他不自覺皺了眉,視線有短暫的一瞬望向對方鏡頭,好像兩人都拍到了好照片,男人還笑笑地比了個OK 手勢。
「好了好了!感謝你啦,佔用到不少時間了,到時候再拿照片給你。」她放下相機,仔細用吹塵球清理鏡頭上的灰塵並蓋上蓋子。
「但是路你今天真的穿得很好看欸。」她用手肘推推路以暮的腰,意義不明又突然的舉動讓他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
這種會被歸類在過於親密的動作幾乎不曾出現在他們之間,雖然他不在意,但那並不代表簡墨沂不會在意。
或許這是她今天特別開心的意思吧,他這麼想著。
她朝路以暮揮手道別後走向在遠處調整相機的向楀桓,兩人聊了一會兒之後便不見女人的蹤影,但本來站在校舍附近的男人也不知何時離開了。
路以暮不知道這是不是代表外拍結束,他可以自由活動,難得空閒的假日可不想耗在這種人身上。米色大包裡沒裝什麼東西,因此意外地輕,包身上也印著A4 大小的畫本的形狀。他掏出一支鉛筆,翻開一頁空白擱置於腿上,開始繪著眼前的景象。
這對他來說沒什麼特別的,普通的校園中庭每天都會經過,不過是週六少了一點年紀小的學生,自己也沒有趕著上課的時間壓力。老實說他很少在學校畫圖,只是昨天借的小說他已經在昨天當作睡前讀物看完了。
粗澀的線條描繪種滿光禿櫸木的橢圓形中庭,以及經過此處的人們。聽說五零年代初期的台北還會下雪,染上純白的櫸木現在台灣已經看不到了。
腦袋空轉著,手似乎沒有歇息,他多施了點力在鉛筆上。人物與建築的輪廓越發清晰,抹了點灰,還撿了幾片銀杏葉夾在畫本中闔上。
機會難得,他決定挑一些喜歡的校園角落並紀錄在畫本中,可惜中庭並不算在其中。
一陣風吹來,金黃杏樹被吹得輕輕晃動,輕薄的扇形葉片又飄了幾片下來,落在染滿秋色的地面,以及男人的肩頭。
他遲疑了幾秒,拍落葉片、也收起黑色擦布。只因為心裡突然出現的念頭,說不定這裡也是值得留下來的地點。
接下來的時間,他大概把整個學校繞了一遍,包括一些他自己很喜歡的冷門角落。再次抬頭時已經是兩小時後的下午一點,黑髮男人臉上堆了不少慌張與擔心。緩緩收起畫本和筆,抬頭望著為了配合他坐在地上的身高所以蹲下的向楀桓。路以暮一臉茫然的樣子令對方嘆了口氣,接著也跟著坐在他旁邊。
「……抱歉,我以為拍照這樣就結束了。」
「基本上是沒錯,但我都還沒拍到。」
「……所以就說了抱歉嘛。」
「好啦,沒事。」
微弱的愧疚感在這時才逐漸顯影,他抱著雙膝在小小的頂樓空間挪出空位給向楀桓。還在猶豫是否要向對方搭話時,才想起平常最愛找人聊天的就是他了,此刻卻顯得異常安靜。
憋不住好奇的他隔著髮絲偷瞄了一眼身旁的男人,努力想把動作降到最不起眼,卻冷不防對上那雙隱約少了點光芒的桃花眼,他頓了下,隨即拿起相機拍下還來不及反應的路以暮。
「……!你這是偷拍。」他快速以單手捂面,另一手慌忙地向前擋住鏡頭,透過修長手指間的縫隙偷看躲在相機後的人兒,可惜是在快門已按下之後。
男人笑了下,輕輕將他擋在鏡頭前的手移開,並像墨沂一樣用吹塵球清理鏡頭上的灰塵,再用布仔細擦拭。隨後不忘從身旁的塑膠袋裡拿出一份帕尼尼塞到路以暮手裡,還附了一個用小保冷袋防止融化的盒裝巧克力冰淇淋。
「我去買了午餐,還找你找了半小時。」
「……你喜歡巧克力口味?」
「蛤,那我隨便挑的啦。」
見對方沒太認真回答,他也沒有繼續接話。摘下帽子置於地上,將事先準備的髮圈叼著,雙手梳順頭髮後才拿下,俐落綁了個便於吃飯的低馬尾。
手上的帕尼尼還帶有餘溫,鹹香的波隆那肉醬和牽絲的起司很開胃,今天早上難得有吃早餐的他現在也一口接一口,好像比平常吃得更多了點。
向楀桓說他買的兩份一樣的,因為他不知道路以暮喜歡吃什麼。這份午餐對他來說是意料之外,他沒有請對方幫他準備這些,但合他的口味。
空了的包裝袋被他折好放在旁邊,瞥了一眼剛才裝午餐的塑膠袋,裡面沒有第二個冰淇淋。
……雖然很不想這麼說,不過這是特地買的嗎?這種話他當然說不出口,只默默掀開塑膠蓋,用木冰匙挖著咖啡色的冰淇淋送進嘴裡。或許是因為離開冰櫃一段時間了,上面一層的冰逐漸開始融化,變得更柔軟滑順,似乎是最佳享用時刻。
就是市售的便宜冰淇淋,沒什麼特別的,還很甜。即便如此,他還是小口小口地消滅了大約半碗冰,當作飯後甜點其實不怎麼討厭。
他瞥了一眼身旁早已經吃飽、正在午睡的男人。還是把冰淇淋的塑膠蓋蓋上,放回保冷袋裡,想讓他起床再吃。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sY6tkrO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