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之熵 - 15 - 因為你沒有心 ⊹⊹

「人類的身體真好，只是把代謝物排出體內就這麼爽。」

藺晨昏與艾瑞間隔一座小便斗，盡情發出激烈的排尿水聲，感覺是故意煞風景，方才艾瑞堪比真情告白的提問彷彿被藺晨昏當作玩笑。

如廁完畢，兩人去洗手台清洗。藺晨昏有一隻眼睛近乎雪白，難以辨認他的視線，但從另一隻眼睛看得出他在凝視鏡像反射的艾瑞。

「這麼說吧，雖然你被人類影響很深，可惜你終究不能稱自己是人類，他們不會認同你是人類。」

「何以見得？」

「我舉個例子。假設這裡有杯子，裡面大部分是水，但有幾片茶葉泡在裡面，你覺得，人類會稱之為『水』，還是『茶』？」

「意思是說，我們體內雖然大部分是人類細胞，但就是存在一兩個不是人類的器官，所以不能自稱為人？」

藺晨昏點頭同意。

「你知道嗎？人類細胞每隔七年就會全部翻新，七年前與七年後的人以微觀視角看來截然不同，但沒人會說他變了一個人。然而，我們卻聽過『那個人好像變了』這種形容？為什麼？因為他變得『不像以前的人』，是抽象的感受，與他的肉體無關。所以我認為，不該用肉體定義我是不是人類，而是探討我對於情感的理解，以及我的記憶，這些才是組成『艾瑞』的要素。」

「你很激動耶。」

「對，因為你說得也沒錯，我只是不願意承認⋯⋯」只是不願承認，我其實根本就不是人類。「我想成為人類，才能給 Emma 平凡的愛。」

「變成東宮瑞之後，你是不是愛上人類了？」

「嗯，但我也不確定先後順序。究竟是擁有東宮瑞的記憶使我愛上 Emma，亦或愛上 Emma 之後才開始想成為人類。」

「你沒辦法一直記得過去發生的事，因此煩惱嗎？」

「我覺得對 Emma 不公平，雖然我理解情感，卻不能長久留存與 Emma 相處的時光，我總是忘記，總是需要 Emma 提醒，令我覺得自己不是完整的人類。」

「那是因為你沒有心。」

艾瑞一時啞然。

「⋯⋯話不能這樣講。我深愛著 Emma，也在乎其他人類，怎麼可以說我沒有心？」

「不是，你誤會了。」藺晨昏轉身面對著艾瑞，並指向自己的胸膛，「我的意思是說，你沒有『心臟』，你是用東宮瑞的心臟，擁有東宮瑞生前的記憶；但自己的記憶留不住，了不起堅持一個月？你很快就會忘記。」

「人們說『牢牢記在心裡』，就是這個意思嗎⋯⋯」

「對啊，人類的說法用在我們身上，就不只是譬喻。」藺晨昏好似老神在在，伸手觸碰艾瑞的胸膛，「你自己經歷的事情需要『心臟』才能長久儲存，所以你一定會忘記。」

「不要講得這麼悲傷，即使我記不得，Emma 也會記得。」

「哇賽，你居然連『悲傷』都能表現出來？真的好像人類。」

「不要再開玩笑了，我不覺得有趣。」

「但你無法接受現況吧？你也想留住那些跟人類一起生活的回憶？你不想活在過去，不甘心扮演東宮瑞這個人類，想用艾瑞的身份繼續觀測那位名叫作 Emma 的女人？」

「對，但也不完全正確，我還沒有答案。我只知道，未來我會繼續陪在 Emma 身邊，我們之間的情感不會消失。」

「未來是靠過去累積而成，也就是那些你記不住的小細節。如果沒有過去，如何看見未來？」

「你是想表達，我跟 Emma 不可能有未來？」艾瑞向前一步，就差沒有伸手揪住藺晨昏的衣領。

「激動什麼？又不是針對你。所有千面與人類都不會有未來。」

艾瑞冷笑一聲，「千面？居然用網路上的都市傳說來自稱，你才更像人類吧？」

「這個命名很有意思，你不覺得嗎？」

「我不予置評。但如果你想這樣稱呼我們，我可以配合。」

艾瑞本來是要詢問藺晨昏對於愛的想法，話題卻一波三折，始終不能聚焦。繼續聊下去只有浪費唇舌，還弄出一肚子火，艾瑞認為這次交流應當適可而止。

「姑且確認一下。你除了那顆超明顯的白眼球，還擁有心臟吧？」

藺晨昏沒回應，艾瑞當作是默認。

「特別聲明喔，我不喜歡狩獵。可以的話，也希望你不要對我出手，我們以後和平相處，OK？」

艾瑞遞出友誼的手。

藺晨昏不假思索立刻伸手，艾瑞反而將手收回。

「Hey、hey、hey——都不懷疑？要是我下一秒從口袋掏出什麼壞東西把你幹掉，再搶走你的心臟，該怎麼辦才好？」

「你有這麼兇狠？不妨試試看，感覺很有趣。」

「我真的是⋯⋯我們可能磁場不合。你一直都是用這種揶揄的心態來看待整個世界嗎？」

「千面一向以觀測為目地，從來不是為了爭奪，那是人類才有的天性。」

「千面到底要觀測什麼？看人類的屍體被溶化很有趣嗎⋯⋯」

「觀測本來就很有趣，你不覺得？」

艾瑞反覆思考藺晨昏說過的話，目前未有結論，難以推測藺晨昏是敵是友。不過艾瑞隱約感受到，雖然藺晨昏看似和平，卻有一股深邃的恐怖，彷彿不小心就會被藺晨昏吞噬殆盡。

艾瑞心想：逃得了一時，也躲不過命運。

他一鼓作氣握住藺晨昏的右手。

他感到困惑。

明明藺晨昏也是千面，卻沒有在肢體接觸時感應到酥麻電流。

藺晨昏的右手摸起來像是矽膠製成的假肢。

「你的手怎麼回事？」

「啊，這個是小百合買給我的，很像真的吧？」

「怎麼弄成這樣？難到你從來不狩獵？」

「狩獵是動物才有的行為，我只喜歡觀測⋯⋯」藺晨昏右手插入口袋，眼神移往艾瑞身後的男廁出口方向，「說到觀測，現在就要發生一件有趣的事情了。」

艾瑞透過洗手台鏡面，看見男廁門口出現一名女同學。女生為什麼闖進男廁？這是艾瑞第一時間產生的疑問。

艾瑞不太相信自己的記憶。他覺得，可能曾在某個不重要的時機與那名女同學有過短暫照面，畢竟他時常在學校和女生互動。

女同學穿著羽絨外套，裡頭制服露出學號刺繡，縫線使用二年級學生的顏色。

女同學嬌小可愛，卻面露凶光。我和這位學妹有仇？這是艾瑞思考的第二個疑問。艾瑞對自己的為人還算有自信，自認不可能在學校做出讓女生露出那種表情的壞事。

難道她是來找藺晨昏？

艾瑞視線稍微偏左，與正前方的藺晨昏面面相覷。

藺晨昏在笑。為什麼笑？艾瑞沒能理出頭緒。

下個瞬間，那名女同學從書包取出一把槍，朝他扣下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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