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之熵 - 03 - 搬磚人與幻影城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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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03 - 搬磚人與幻影城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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髮廊店長愛好收集舊海報，從 James Stewart 到 Elvis Presley，外加收銀機後方牆上裱褙一張賭神背影照。環顧室內佈置，宛如一間老式油頭男星相館。經營三十年、剪過無數校友的家庭髮廊，常理推斷，應該名為「三徒學生理髮」或「三徒美容院」，然而這間懷舊小店叫做「夢露髮廊」，令人聯想洋裝白裙翩翩起舞，卻與現實毫無關聯。

夢露髮廊專為男士剪髮，並且只有油頭造型能選，除非客人頂上無光，店長才破例剪一次光頭，店長的美學不允許男人留著幾根可憐兮兮的殘毛，只不過，高中生普遍沒有禿髮困擾，店長的美學缺乏引起紛爭的時機。至於女性客群，夢露髮廊提供洗頭服務，吸引三姑六婆大駕光臨，人數眾多，營收占比遠遠超出剪髮客人。

拜夢露髮廊所賜，三途高中尤其住宿男生，許多留著不好整理的後梳三七頭，看上去十分黏膩，散發劣質氣味；油頭也不適合運動，上完體育課，男生們彷彿肖伸克監獄排污管逃出生天的罪人，女孩子普遍嫌棄。

范姜時學有著一張知性成熟的面孔，體格精實，平時木訥寡言，一開口便語出驚人，亦可解讀為虛無縹緲，種種條件還算適合油頭造型。但是不久之前，他的朋友曾經與店長起過口角，所以這個月沒來消費，此時是以洗頭小弟的身份出現在夢露髮廊。

上週五，他見證艾瑪搭上幻影勞斯萊斯，至此「想賺錢」的念頭揮之不去，連夜輾轉反側。隔天上午夢露髮廊揭開鐵捲門之際，他站在店門前九十度鞠躬，拜託店長賜予工作。

「來，小帥哥，抽支菸壓壓驚。」

店長可說是當場錄取范姜時學，但姑且還是過問求職理由。然而，范姜時學如此回答：

「因為，我看見女孩跳入金錢搭建的幻影城堡。」

「哇賽，讀書人就是矯情啊！」

想存錢偷買機車、想帶女朋友出去玩——這才是店長期待的答案。店長吸了半口菸，被超乎意料的隱喻嗆得失聲。

「小帥哥，所以⋯⋯你也想擁有那個『城堡』嗎？好棒喔。你打算怎麼做？去當貴族之類的？」

「說來慚愧，我不敢妄想成為幻影城伯爵。」

這話說得誠懇，凡人要買幻影系列的勞斯萊斯確實有難度。

「雖然不能擁有城堡，但至少體驗拾起磚瓦堆砌城牆的感受，所以我想來這裡打工賺錢。」

高中生講話都這樣咬文嚼字？升學壓力真可怕。

「哥哥懂你！」店長摸了摸范姜時學，像在給予安慰的樣子。「小帥哥，你就是想賺零用錢，約妹子出去打炮吧？」

感覺店長忽略范姜時學的思考脈絡，卻又一語道破。

時至今日，依然許多公司無視勞動基準法，何況髮廊小本經營，聘請兩個月後才滿十八歲的高中生也不意外。范姜時學平日白天需要上課，所以約好放學後六點半上工，晚上九點下班。雖然店長說：「要唸書講一聲就好，今天可以先回去休息，之後偶爾不來也沒差。」不過這兩天是週末，他整天都在夢露髮廊。

來客當中，阿姨們無不精打細算，沒撐三五天不進店裡洗頭，髮根藏匿蟑螂蛋都有可能。阿姨們的頭皮百毒不侵、堅若磐石，胡亂抓撓反而深得喜愛，重點是力道，以及年輕肉體自然散發的誠意。

范姜時學沒讓店長失望，看過一次示範已大致掌握洗頭訣竅，上工次日店長就給范姜時學獨挑大梁。午飯後的黃金時段，范姜時學一個小時經手八組客人，基本上沒休息，還靠店長提醒喝水、上廁所。

似乎「工資」與「門鈴」有著巧妙連結，或許是因為白天時段門鈴聲響代表客人光顧，晚上發薪資，也必須在范姜時學準備回宿舍，走出店門、敲響門鈴的霎那。

「來，小帥哥，拿去開一間有格調的套房。」

玩笑歸玩笑，店長給的日薪確實充分，用作摩鐵休息三小時，還夠范姜時學搭計程車接送根本不存在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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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會賺錢滋味，代價則是白天在校生不如死。范姜時學必須趕緊補充咖啡因，以免虛度課堂。

從教學大樓二年乙班教室前往福利社約三分鐘路程，其實很快，可是他隨時都會睡著，最多撐到離開教學大樓，所以就近走男廁樓梯，下到教學大樓建築後方，往自動販賣機跨出蹣跚步伐，接受咖啡因的呼招。

販賣機久經踢打，如今滿目瘡痍，卑微地坐落建築後牆。范姜時學於心不忍，想為販賣機分憂解勞，暗自思忖：如果這個可憐小東西吃掉零錢，卻不交出飲料，我也心甘情願。

范姜時學伸入口袋掏弄，發現稍早迷迷糊糊離開教室，竟然忘記帶零錢，口袋裡只有昨天晚上打工領取的千元大鈔，尚未收入皮包。

這時，淡淡的菸味飄過鼻息，是高級菸草殘留在棉質布料的焦香。一名學長來訪自動販賣機，可能想在抽菸前備好飲品。

學長幾乎貼著范姜時學的肩膀站在身旁，取出五十元硬幣，手肘彎曲時直接頂向范姜時學的肋骨，沒把人放在眼裡，態度從容而驕傲。

鐵罐咖啡應聲掉落。

范姜時學知道，這名淺金長髮的高䠷學長，是涉足黑白兩道、接連承攬政府建案的大財團——東宮董事長的膝下公子，在校以艾瑞自稱，制服都繡上綽號，而非本名東宮瑞；還有另一則傳言——艾瑞是暑假期間火車事故的其中一名失蹤者，但這起事件疑點重重，范姜時學當作鄉野傳說看待。

艾瑞沒配掛多餘首飾，從頭到腳一絲不苟，宛如出巡凡世的貴族，啜飲三十五元罐裝咖啡，卻如品嚐職人手沖的藝妓之王。范姜時學見過這副尊榮，至少記得艾瑞的長髮——那一夜，艾瑞身處幻影勞斯萊斯後座，被隨後跳上車的艾瑪擋住身影，范姜時學隔著馬路觀望，以為艾瑞的長髮是白色，此時光線充足，長髮顯現近似蒼白的淺金色。

「Earl of the castle？」城堡伯爵——范姜時學曾與店長如此比喻，不禁脫口而出。

唐突的外文引起艾瑞注意。

艾瑞轉而凝視范姜時學。

他在看我？

我嗎？范姜時學單指比往自身。

艾瑞轉身跨步，很大一步，移動至范姜時學正前方，主張強烈的雄性荷爾蒙迎面襲來。

「噓，別急著說話。」艾瑞貼著范姜時學的耳根，「小小聲告訴我，你從哪裡聽到 the Castle？」

「什麼意思？」距離、距離啊學長，太近了。范姜時學無心解釋詳情，顧著適應艾瑞過於親暱的互動方式。

艾瑞恢復站挺，從頭到腳掃視范姜時學。

「想來玩嘛⋯⋯當然沒問題。但我想知道，是哪個女孩說溜嘴？」

什麼跟什麼？范姜時學一時啞然。

「放輕鬆，我不會吃人。」艾瑞轉向自動販賣機，「自己選吧？我請你喝飲料。」

「不必了，我有帶錢。」

艾瑞側身讓出通道，擺出邀請的手勢。

明明忘記帶零錢，范姜時學還是依循指引。

舊式販賣機必須先投錢，才能點擊金額以內的品項，范姜時學沒有零錢，只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時間分秒流逝，又不到上課鐘響，范姜時學在口袋搓弄千元鈔，彷彿就要磨穿，繼續僵持下去不是辦法。

「學長，能不能換個零錢？」范姜時學掏出紙鈔，攤在艾瑞面前。

「學弟，這樣就不對嘍。」

忽然間，艾瑞從後方一手拍往販賣機，整個人壓上去。范姜時學轉過身面向艾瑞，退無可退，只能背靠販賣機。男生被壁咚的機會少之又少，「販賣機咚」可以創下吉尼斯世界紀錄。

范姜時學與初次交談的學長面面相覷，視線無從安放。眼神飄忽之際，偶然窺見艾瑞捲起長袖的前臂，密密麻麻都是文字刺青——

Sesame Sauce、Cassis、Tequila Sunrise、ISSEY MIYAKE、Takeuchi Mariya⋯⋯

什麼意思？范姜時學嘗試理解刺青的含義。

艾瑞盯著范姜時學掐在指尖的鈔票，又說：「你想把這張鈔票，塞進只能投零錢的販賣機？這麼任性啊。」

「沒有，我知道那個小孔沒辦法塞鈔票。」

「還是說，你喜歡把適合放進別的地方的東西，硬是塞到更小的洞洞裡面？真調皮呢。」

「學長，先別說了，後退一點好嗎？快親到我了。」

「先回答問題，我再考慮要不要放你走。」

「因為紙鈔塞不進去，所以想跟你換零錢啊？」

「我剛才已經說了，要請你喝飲料。沒零錢投販賣機的你為何不接受？」

是啊，為何不接受呢？范姜時學捫心自問。

「比起接受伯爵的邀約，直接登上城堡，我更想一磚一瓦親手搭建自己的城牆。」

范姜時學迴避眼神，向右騰出活動空間，彎下身軀趴伏於地面，將手探入販賣機下方縫隙。

販賣機底座藏污納垢，裡頭有空罐或菸蒂非常合理，居然被他撈出兩枚十元、一枚五元、十多枚一元硬幣。他將硬幣搓乾淨，逐一塞入販賣機，按鈕亮起綠燈，咖啡罐隨即掉落。

艾瑞從旁欣賞范姜時學暢飲黑咖啡的神態，不禁會心一笑。

「朋友都叫我艾瑞，你也可以這麼做。那我怎麼稱呼你？」

范姜時學指向制服胸口，展示名諱刺繡。

「你叫時學啊？學而時習之的時學？」

「是的，老人經常這麼說。但朋友都叫我范姜，你也可以這麼做。」

「哈哈，居然偷臭我？」艾瑞再次貼近，伸入范姜時學的口袋，擅自取出手機。「加個 LINE 吧，你是用哪根手指解鎖螢幕？」

艾瑞沒等應聲，便抓起范姜時學的拇指，抵住按鈕解鎖螢幕。

范姜時學正想回絕，卻在肢體接觸瞬間動彈不得，宛如觸電般的酥麻流入體內，使人平心氣靜，思緒一掃而空。

艾瑞完成解鎖，輸入通訊軟體帳號，歸還手機，再取出自己的手機發送貼圖。范姜時學又是一陣酥麻，但這次是收到訊息的震動。

「如果想來城堡，傳訊息告訴我就可以了。還有，在外面我想低調一點，以後請你說『城堡』。」

「學長，我一直不太明白，你說的城堡到底⋯⋯」

「對了，如果只有你來，我不收入場費，屆時務必讓我請客。」

范姜時學點頭回應，目送艾瑞離去。

所以說，艾瑞學長是要請我去什麼城堡？

范姜時學仍然一頭霧水。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RCsdIM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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