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髮藺晨昏矗立於門外,有如《魔戒》電影精靈勒苟拉斯拜訪哈比人矮房的場景。高聳身軀阻擋城市光害透入玄關,百里百合眼前一片昏暗。
「你他媽誰啊?」百里百合為了氣勢,以強硬的口吻先聲奪人。
「我不是找妳,我要找『那個』。」藺晨昏沒有正面回答問題,目光明確注視屋內某個點。
百里百合家裡值錢的物品,舉凡數十張千元鈔、以父親名字申辦的信用卡、筆記型電腦、要價七萬的黑色塑膠槍⋯⋯這些東西沒有一件放在藺晨昏的視線方位。
站在門口的藺晨昏,只能看見玄關牆壁。
牆壁後頭擺放一台冰箱。
百里百合瞬間意識到,藺晨昏要找的東西,是藏在冷凍庫的「心臟」。
百里百合卯足全力扣上家門,立刻被藺晨昏反向推開。兩人身形天差地遠,百里百合難以招架,前額遭受門板撞擊,隨即向後傾倒,後腦勺砸向玄關牆壁。這間租屋處的門向內開啟,百里百合一直覺得違背常理,之前不想花錢重裝,現在後悔莫及。
藺晨昏沒脫鞋,直接輾過女鞋堆,邁開步伐踏入客廳。
暈眩感延遲頭部震盪的疼痛,同時放大疼痛。百里百合穩住雙腳,維持站立姿勢,看來體育課的自主訓練起了效用,只不過眼前天旋地轉,腦漿彷彿會從眼窩溢出來。跨出步伐,反作用力源自腳跟傳達腦門,加倍頭痛欲裂,身體歪向櫥櫃。從靠近家門的抽屜取出防狼噴霧,以拇指撬開安全上蓋,確認噴嘴方向,再一步、兩步往冰箱走去。
她聽見鈍器撞擊,以及塑膠袋撕扯摩擦的聲音。
藺晨昏雙手伸入冰箱冷凍庫,手指扣住包裹塑膠袋的冷凍肉,上下左右拉扯,力道過猛,冰箱像是失控的滾筒洗衣機跳起鬼魅般的舞蹈。藺晨昏的手指被冰塊割傷,鮮血四處飛濺,好似喪心病狂,甚至以左手腕抵住冷凍肉,右手大力拍擊手背,以自己的血肉試圖將卡在冰層裡的心臟鑿出來。
「給我住手!」百里百合奮力吶喊,卻無法撼動藺晨昏的專注。
百里百合繼續前進,將防狼噴霧貼在藺晨昏面前,按下噴頭,藺晨昏隨即遭受猛如烈焰的辣椒水洗滌。他將手抽出冷凍庫,以拍爛的手掌摀住雙眼,冷凍肉順勢掉出冰箱砸向地面。
方才為了確實進擊,百里百合靠太近,不慎吸入辣椒水,與藺晨昏同時倒地,咳得撕心裂肺。一男一女倒在雜亂無章的客廳地面,咳嗽、落淚、尖叫、打滾,弄得一塌糊塗。
臥室傳來 Carpenters 的歌聲:Every Sha la la la——Every Wo o wo o——Still shines——
百里百合撐起上身,移動至小廚房,從抽屜裡十幾支榔頭當中挑出有拔釘尖嘴的那支。返回冰箱前,朝地板上的藺晨昏猛踹。
「幹!竟然搶老娘的東西!」百里百合又補上幾腳,「不自己送上門,老娘還不知道你身上有『器官』,這麼急著找死?白痴啊!」
藺晨昏不停蠕動,雙手掩面,兩腿曲張,只能以孱弱的淚水沖淡防狼噴霧,哀著不成體統的鳴叫。
「喂,當初那個外送員是用鼻子聞出克洛洛體內的某個器官,印象中好像是腦?隨便,不重要,反正已經被外送員搶走了,現在外送員才是克洛洛,克洛洛就是外送員⋯⋯媽的有夠混亂。那你呢?你是用眼睛看見冰箱裡的心臟?你有一邊瞳孔超白,應該不是白內障?哪有人高中就得白內障。你為什麼知道我家有心臟?還是說,你幹掉那個外送員,所以繼承它的記憶?喔,這個超能力是它之前告訴我的,你們殺來殺去,互相搶器官,使用誰的身體就能繼承誰的記憶,對吧?所以你才知道我家有心臟?那個變態外送員,老娘撿肉肉那天碰巧遇見它,它其實滿好聊的,只是一直來跟老娘要心臟,還說那個是 good shit,講什麼英文?害老娘問辜狗才知道意思。它被你幹掉也好,老娘早就被它煩死了。你回答一下好嗎?不要一直嗚嗚叫,吵死了,我聽不清楚房間的音樂。」
百里百合說了一大串,中間沒有預留空擋。然而藺晨昏根本說不出話,哀嚎聲不成語句。
「吵死了⋯⋯吵死了!給我閉嘴!」百里百合揪起藺晨昏的衣領,抬腿跨坐於他的髖部。
鮮血、悲鳴、少女沙啞喘息,嚴重打擾臥室傳來的美麗歌聲。
「媽的給我閉嘴!不準打擾奧黛麗赫本!」
百里百合依循九十六節拍、四分音符的節奏,連續揮舞榔頭,以尖端重擊藺晨昏的胸骨。
Every shing a ling a ling——That they're startin' to sing's——So fine——
一下、兩下、三下。
一次又一次,打在拍點上。
藺晨昏乾涸的唇角,流淌鮮紅色的液體。
榔頭在胸前鑿出一個洞穴,有如噴發血水的火山口。
「是你自找的,老娘本來不想狩獵,誰知道、你、你突然闖進來。」百里百合扔下榔頭,大口喘著粗氣。
她拾起掉落地面的冷凍肉,以撥香蕉的手勢拆開塑膠袋,取出結霜的心臟,塞入藺晨昏血肉模糊的胸膛。忽然覺得口乾舌燥,於是跨出藺晨昏的髖部,走向歪斜冰箱打開冷藏櫃,取出不久前放入的番茄汁,結果還不夠冷。
她懸開蓋子狂飲,立刻嗆得連續咳嗽。乾脆不喝了,隨手亂扔番茄汁,席地而坐,雙手向後撐地。
「Every 殺啦啦啦,Every 窩嗚窩喔,So 衰。Every 腥厄靈厄靈,啦哩啦哩哩哩,So fine 。」
When they get to the part, where she's breakin' his heart——
「哩勒哩哩 make me cry 。」
百里百合隨音樂唱出歌聲,情緒逐漸回穩。
此時,藺晨昏的屍體產生變化。
塞入冷凍心臟的胸口凹洞周圍,皮表浮現白色閃電紋路,往四肢快速擴散,轉眼佈滿全身。
藺晨昏突然溶解,化作大量透明液體,在地面勾勒出潮濕的人形。正如傅楚萍曾於鐵道看見的畫面,制服排列成「人」的形狀,浸泡於淺灘之中。
頭部位置有一顆沒溶解的眼球,胸口則留下百里百合原本塞入胸骨的心臟,這兩件器官顏色過於慘白。
百里百合覺得身體很髒,稍早自然陰乾的長髮有如海菜般黏在身上,非常不舒服。脫掉背心,發現正面都是血,不過背面是乾淨的。她觸摸自己的胯下,內褲也有染血,乾脆連內褲都脫掉,光著身體盤腿而坐,用沒有染血的背心布料擦拭身體,再把髒衣服丟入藺晨昏溶解而成的透明液體。
透明液體微幅跳動,萌生細長觸手,往四周沾有血跡的牆面或地板生長,包覆一切染紅的物品。不確定是透明液體洗掉血跡,亦或血跡也變成透明液體。留在地面的透明液體以心臟為中心,竄生或粗或細的血管與神經,肌肉纖維交織成片,長出心臟與眼球以外的其他臟器。浮出透明液體的骨骼包裹內臟,骨骼肌肉粘接韌帶,建構出平躺地面的「人」。
透明液體形變的過程非常血腥,所有人體器官一覽無遺,百里百合不願意撇開視線,又忍不住作噁,當場吐出來,沒消化的食物與胃酸撒滿地。
「人」耗盡地板上所有的透明液體,肉色肌膚包覆鮮紅肌腱,使它看起來更像活生生的人。
最終,「人」的頭頂長出白色短髮,蓋額瀏海造型。
一名與藺晨昏別無二致的男子,全裸躺在百里百合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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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嘟聲後開始計費。
「小百合到底在忙什麼?別鬧了,快點接電話⋯⋯」
傅楚萍快要急瘋了。
幾乎可以確定,藺晨昏就是要去百里百合的租屋處。但是為什麼?傅楚萍毫無頭緒。
她以為自己很瞭解百里百合,似乎並非如此。過去兩年多來,她們可說形影不離,從沒發現藺晨昏與百里百合有過交集,關係居然密切到足以登門拜訪的程度。
她閃過一個念頭:小百合真的是我的朋友嗎?
她不敢繼續往下想。
認知衝擊促使她暫時擱置原本的心事,在公寓樓下閉目沈思。她難以預測即將目擊的事件,只能努力把狀態調整回來。
一樓大門仍是敞開,傅楚萍可以直接進入。
踩著階梯步步登高,樓梯間反射自己的腳步聲。
頂樓欄杆鐵門沒有上鎖,傅楚萍踏上戶外陽台,往建築物走去,發現家門也沒上鎖⋯⋯
傅楚萍不敢輕舉妄動,先躲去室內看不見的區域,背靠外牆,沿著建築物邊緣行走,繞開盆栽,抵達往窗戶外面。百里百合注重隱私,窗簾必定拉上,故難以窺探屋內動靜。
隱約聽見屋裡傳出水聲,推測百里百合正在洗澡。「對了!去關一下樓梯間的鐵門。」是百里百合的聲音,聽起來像與朋友說話的口氣。
屋子裡有一名百里百合熟識的人。
傅楚萍立刻衝回樓梯間,扣合欄杆掛放的大鎖,將自己反鎖在外,卻不急著逃走,因為她必須親眼確認屋子裡走出來的人是不是藺晨昏。
家門顯現一頭白髮,還有令她畢生難忘的面孔。她見過藺晨昏最淫穢、以及最絕望的表情,唯獨此刻的雍容自在,傅楚萍初次見證。
藺晨昏若無其事地跨出家門,一邊扣上襯衫扣子,與欄杆鐵門外的傅楚萍四目相交。「有朋友來找妳,要讓她進來嗎?」 藺晨昏朝屋內喊話。
「蛤?你說什麼?」百里百合在浴室裡應聲。
「我是說,」藺晨昏遠遠觀望樓梯間,「剛才有一隻『狸貓』跑上來,我幫妳趕走了。」
「蛤?狸貓是什麼鬼?」
「就是那個說謊成性,卻每次都被揭穿的可愛小動物。」
「少來!哪有什麼狸貓。」
「哦,可能是我看錯了。」
此時樓梯間空無一物,只留下堪比野獸的迷人氣息。那是虛偽,亦是萬物之靈的原罪。
狸貓真的被趕走了。
傅楚萍頭也不回,失魂落魄地逃下階梯。
一切超出正常人理解範圍,即便聰明絕頂的傅楚萍,也無法分辨現實與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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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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