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本來就不餓的林翔並沒有因此而撐著大肚子,今日月亮缺了一角,如同他的心。
「知縣過來喝茶啊!今天晚上天氣不錯......」男子擺了兩張小椅,把一旁的桌子搬到庭院中央,「快來快來,還有盤桂花糕,別人送的!」
林翔聽到桂花糕這三字,不由開始佩服起男子來。這才剛吃完飯沒多久,小林翔還在洗澡呢,你這麼能吃的嗎?
不過他也知道這時候並不是真的要吃起糕點來,也不是拿起茶細細品味。這種場合可以說是上流宴席的袖珍版,若真以為對方準備食物是讓你吃的,多半得鬧笑話以及被他人看輕,但是......
他看了眼那盤桂花糕,晶瑩剔透的樣子還真不錯,儘管裏頭加了冰糖,但卻又在盤子的一端擠了些蜂蜜。試想吃下去的那陣香甜,老實說還真難抵禦其魅力所在。
「這、這怎麼好意思呢?」一般來講這種時候他並不會拒絕,但自己這個身分乃是編造出來的,就算他在現實中是王爺,在夢裡他可不敢用王爺的口氣講話。理應推辭幾下。
男子果然道:「別怕,吃個東西而已。我老婆也不知道我把家裡的食物拿出來,再說,食物本就是要吃的,這又不像今天皇帝賜給某個人錦袍,若是放在那邊養灰塵那還得了。」
這話有夠口無遮攔的,林翔心想,卻不小心說漏了嘴:「你就是因為這樣,之後才......」
「嗯?你說了什麼?」
「沒、沒什麼......這茶顏色看起來挺不錯的,大人懂茶嗎?」還好男子此時正在倒茶,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麼。
男子聽林翔這樣問,回道:「才沒有那種事情,說真的,在我眼裡那些茶,跟泡了青菜的湯差不多。但有時候就得和其他千戶打交道,這下倒好,我如果不準備這些『好茶』,那人家還不得笑話我?」
林翔看得出來這種顏色,雨前龍井,雖沒像明前茶那麼細嫩,但雨前滋味鮮濃且耐泡,價格也沒有像明前那般昂貴。
人都說送禮用明前,細品用雨前,可林翔其實兩種茶都愛喝。應該這樣講,有人能送這種茶給你,通常都不會是什麼簡單人物。
「懂茶其實不難,單看大人有沒有那個興趣罷了。」他輕舉起小杯抿了一口,在那抹翠綠之中,熟悉的甘香傳回了舌尖,「下官想問,大人當千戶有多久了?是如何升上來的?」
「啊......要說有多久,我已經四十出頭了,和朋友相比算是比較晚定下來的。好在我妻子她並不在意這一點,然後就是你懂的,小孩現在已經六歲了,成天老吵著不想念書,而是和我一樣當個錦衣衛。你想嘛,這工作有危險性,孩子他娘會同意嗎?」
「確實不會,恕下官多嘴,錦衣衛的事蹟下官也有所耳聞。」林翔擺出了文官的樣子,卻顯得沒那麼有說服力。
男子似乎看出了什麼,卻沒說破,「我來和你說個故事,與其說這是故事,不如說這就是我的經歷,你不用怕,過程其實沒什麼血腥。」
林翔隨即聚精會神地聽,男子方才也說了,現在的小林翔六歲,他就是在六歲那年失去他們的。在那之前,就算纏著男子說要講故事,也只是些衛所裡的瑣事。
「身為錦衣衛,總是免不了和宮裡的人有關係,雖然很少,但我曾和指揮使他一同前往京城處理公務。就在那時,我見到了宮裡的大太監,看上去稍微比我年輕些,卻已經是皇上的左右手了。」
「是這樣,那大太監我聽別人說過,其實還蠻溫柔的。卻從來沒人敢欺負他,大人知曉原因嗎?」
「這說起來,有很大一部份是因為我的關係。不過我也沒打算拿這件事和大夥炫耀,也是在那一次,我動用了北鎮撫司所有的器具......仔細想想,你沒聽過『錦衣夜行』這個事件嗎?這也只有你們文官想得出來,還懂得套用成語。」
「啊?」林翔聽到這兒的時候懵了,他確實記得有這件事情,也記得這個稱呼,但這可不就是「自己」奉青龍之命幹的事情嗎?
一瞬間,他忽然明白這個夢境的意義在哪裡了。
「......那人還真是禽獸不如,那時順路經過多少個千戶所就帶多少人下廣東,他的表情可好笑了。」
「沒錯,我也是這麼想,畢竟......我就是你。」男子笑出了聲。
「但你不是我。」林翔道。
四周的環境逐漸被不可視之物影響,空間同一幅美麗的鉛筆畫,被擦拭過後僅留純白。
聽聞林翔這般說,男子只說了句話,即消逝在一方空間,不見人影。
「......不錯。」
「......」
一陣天搖地動,林翔閉上雙眼些許時間,之後見眼前的桌子和那盤桂花糕都不見了,便獨自走進屋裡。
「搞什麼......原來是這樣啊。」林翔自言自語著,來到了女子的房內。
他本來還以為能和自己的父親談上許久的,卻突然忘記已經逝去的人事物再也無法歸來。
「翔兒,洗完澡啦?」女子坐在床上,手握著針線反覆織著半成的衣料。
對於自家母親,林翔又想起先前遇上白虎分身的時候,那時可以說是令他回憶起母親樣貌的關鍵時刻。既如此,現在看到她也不至於到手足無措的地步。
呆愣了一會兒之後,他張開口問道:「娘今天做了這麼多家務,辛苦吧?」
女子道:「不辛苦,想不到我們家林翔也這麼懂事了,來,坐在我旁邊吧。」
「不了,我站著就行。」畢竟女子也是朱棣捏造出來的一個人物,林翔可不希望在現實與夢境中迷失自己。既然男子讓他回顧過去,女子想必會讓他理清未來。
「你和你爹他聊完啦,如何?他難得回來一次,明天一早就要出發,和指揮使大人一同去京城了,之後可能得過上幾個禮拜呢。」
林翔老早就已經佩服起朱棣來,原因自不必多說。他把那些瑣事暫時拋到天邊,眼下他有些話一直想問。他道:「娘,我有個問題想問。」
「嗯?」
「娘妳......當初是怎麼和爹他結婚的?」
女子頓了下,臉上多了些若有若無的紅暈,道:「還、還不就是你爹他上門來提親嗎?問這麼多幹嘛?」
「那......娘妳喜歡爹他哪一點?如果真不喜歡,爹他應該也不會......我的意思是,從來沒看過你們吵架......」林翔愈問愈沒底氣,他們三人的交集和一個完整的家庭少太多太多了。
「想不到咱們翔兒有喜歡的對象啦?」女子試探性問著。
林翔算是放開來了,反正在夢裡做啥說啥都不會怎樣。就算朱棣正看著這一切也無妨。他老實道:「有是有,其實,有兩個。」
女子面露喜色,「兩個?你爹如果聽到你這句話不知道會怎麼樣,你怎麼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我有時會想,她們到底是看上我哪一點。」林翔接著道:「我明明就只是正常過生活而已,從沒想過在其他女生面前刻意有所作為。娘呢,娘喜歡爹的哪一點?」
「喔?這個嘛......」女子嘟著嘴,回道:「翔兒,娘問你啊,你覺得愛情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這問題真是如此犀利,儘管女子只是幻象,卻彷若真有那個智慧思維。他深思道:「還真是難回答......怎麼說呢,真要說一個具體的感覺很難,但回首過來,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默默為她付出了一切?」
女子點頭,將膝上的布料和手裡的半成衣物放在床頭處,「你爹他就是這樣,娘也不知道為什麼,到現在已經和他在一起許多年了。」
「娘小時候的家境不好,知道教坊這地方嗎?娘曾經隨你奶奶待過一段時間。」
「怎、怎麼會......」林翔有些語無倫次,小時候媽媽從來沒告訴他這些......不是,如果她說的話屬實,朱棣又是怎麼知道的?
他突然想起來朱棣說過,上仙的思維本就不是一般凡人能理解的。也就是真如林翔的想像,白虎祂在多年前就已經超前部署到這地步了?講難聽點,自己只是祂整個計畫中稍微重要一些些的部分,就算自己沒辦法掌握住這股力量,祂也還有別的人選。
林翔在心中苦笑了起來,該說白虎這招妙呢,還是陰險呢。總而言之,那些都已經無所謂了。
教坊這地方美其名是給客人表演歌舞的地方,說白了就是民間開設的妓院。唐朝起就有了管理宮廷內演出舞蹈戲劇的組織。因為教坊中的女藝人為舞優,也被稱作宮妓,是廣義的妓女中的一種。到宋元以後,民間的妓院,尤其是女樂演出的場所,有時亦被稱作教坊,也就和青樓差不多地位。
不管這名詞的意義為何,林翔身為大官,自然免不了被地方人士邀約至此。在歡樂之餘,他所見到的,背後的陰暗面自是一時也說不盡。可以說,裡面的那些美人要嘛被父母賣掉,要嘛就是自家夫君另尋新歡,單親媽媽為了獨自扶養小孩而做的選擇。有些教坊還蠻人道,有個能讓她們餵乳的小房間;有些就真的是不管了,沒把客人接待好就有得她們受的。
「那段時候不好過吧?讓我猜猜,爹他有一天到了那裏,然後對娘一見鍾情?那時候娘幾歲啊?」
「娘那時才十五......十六歲吧?還沒、還沒成年呢......」女子話講到一半,總覺得有些害羞的事情被自己兒子聽到了。
這事兒確實頗讓人害羞的,林翔心想原來爹也會吃嫩草,不過他比爹好些就是了,真要他娶一個十幾歲的姑娘,他還不一定能接受。
「爹就這樣把娘娶回家了?」他問道。
「嗯,大概就是這樣。」女子似乎是怕多解釋會多說錯話,扔給林翔一個乍看之下一點毛病都沒有的回答。
「......」很明顯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可是他總不能吐嘈自己的娘,仍道:「娘到底喜歡爹哪一點?」
她想了下,說道:「真要說的話,就是責任擔當吧。你知道為什麼他只是個千戶,卻被當今指揮使所看重的原因嗎?」
「何故?」
林翔不小心說溜了嘴,那可是他和紀青或是青龍說話時才會用的遣詞。顯然對方並不在意,繼續道:「總是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起床,他一個人在這種時候能做什麼?自然是去當一隻早起的鳥兒了。一天早起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可他卻持續了好幾年都是如此。你想,這樣勤奮的人和身邊人的關係能不好嗎?和長官的關係能不好嗎?」
「現在他官是越當越大,已經有個聲音說他明年就有可能會成為鎮撫使,這樣咱們就得搬到京城那邊了。娘喜歡的,就是他這個性。你呢?你喜歡狄純和夏洛特這兩個姑娘哪一點?」
「我......」林翔一時之間竟是語塞了,又想到之前自己說的那句話,「不知不覺中默默付出了一切。」
「這個問題就留待翔兒之後慢慢去想吧,娘相信你一定能搞清楚的。因為,你是爹和娘的孩子啊。過來讓娘抱一下。」
林翔回過神,已抱緊了她的身軀。如此溫暖熟悉的體溫令他眼眶泛紅。畢竟,女子過沒多久就會化作無法碰觸的塵埃飄揚飛散。
那是他最不希望發生的事,卻早已發生;那是他人生中的一個轉捩點,卻仍然使他心痛。
「記住,翔兒。」她道:「過去之所以會是過去,是因為你無論再怎麼後悔都無法改變;未來之所以會是未來,是因為你能用你的雙手主導,如同拿著毛筆在紙上寫出一手好字、畫出一幅壯麗山水。至於現在,有好多好多人需要你。在戰場上自不必多說,京城的那些人也在等你......」
心中的純淨與熱血終將交融,許多景象如剪接在一起的幻燈片,在他的腦海內一張張跑過。
「這一切,該做個了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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